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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末,上海市残疾人文化体育促进中心办了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活动,一群视障者要尝试画画。
几十个人乌泱泱地来了,没带任何画笔、画纸,只是对着手机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梦,不一会儿,画作就产出了。
这是AI辅助技术最日常不过的一次应用,但对于视障者来说,却是推开新世界大门的一次尝试,“视障群体和绘画简直可以画不等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还可以画画,但实际上我们对创作也有渴望,只是过去只能默默地想。”参与者宋康说。
或许,这些一眼看过去便能识别出“AI味”的画作称不上艺术,但对于视障者而言,却是迈向创作平权极为重要的一步。“过去我们是视觉艺术的绝缘者,顶多是观众,但现在我们从观众席上站起来,是参与者了。”活动承办方韩颖说。
超现实变为现实
这次AI辅助绘画的活动,主题是梦。
“梦里能看见吗?”视障群体时常被问到这个问题,答案并不统一,后天失明的视障者在这方面要幸运一些,他们的梦中仍会出现记忆里的画面。在活动现场,有人说着梦里的桂花树,有人念起梦里的妈妈,还有人描述着梦中与孩子一起在绿茵场上踢球的场景。
视障者吴君沁也在现场,她用AI画下的梦充满了超现实的色彩:羊和猴子乘着宇宙飞船到太空钓鱼。羊是她先生的生肖,猴则代表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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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君沁用AI生成的画。受访者供图
吴君沁6岁那年,因患病毒性心肌炎未及时治疗,半年后眼底黄斑病变,视力逐年下降。小学一年级时,她坐在教室第一排,还能勉强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到了二年级,讲台两边各有一张她的书桌——老师的板书写在左边黑板,她就移到左边看,写在右边,她就跑到右边看,再后来,她索性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依靠同学们念黑板上的字给她听,课后她再誊抄大家的笔记。
吴君沁清楚地记得,初中的时候她还能分辨出鲜亮的颜色,那时她曾画过一幅水彩画,还被贴上了学校的墙报。“好伟大吧?”如今讲起那段经历,她语气中依然带着自豪。参加这次活动,是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画画,吴君沁开心极了,一连画了两幅,另外一副是华丽繁复的仙女图,她细致地向AI描述:“我想画一幅画,一个身着浅紫色连衣裙的仙女在半空中翩翩起舞,无数的彩蝶跟随,脚下是一片开满各色鲜花的草地,草地上坐着红色的小猫、咖色的小狗、天蓝色的小狐狸、金色的小猴......”
活动现场还有几位天生失明者,要怎么让他们感知、辨别颜色?现场的指导老师用触觉、听觉作比,激发大家的联想:“如果蓝色可以触摸,它会是清凉的,像徐徐清风拂过脸颊,又像潺潺流水穿过指尖;如果蓝色有声音,它会像朵朵浪花拍击海岸,又像深夜钢琴家敲打黑白键。”
语音指令发出后,一幅幅画作几乎秒速生成,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中,大家开始好奇地互相“看”画。这种“看”有点独特,或请健全人士帮忙描述,或由AI将画面转译成文字。当耳中听到的画面,远比自己想象的丰富精彩时,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喜悦,他们朗声笑说要把画转发到家人群、朋友圈,配文:“我终于会画画了!“
谈及为何选择梦为主题,韩颖说,梦是可以实现一切可能的理想化的世界,但这也意味着,现实世界是残酷的。
为了这次活动,韩颖和团队的伙伴们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反复测试了十几款AI软件,他们的要求很明确:必须让所有视障伙伴,无论用什么手机、年纪大小,都能无障碍地使用,但他们发现,输入最流畅的豆包会一次生成4幅画,视障者无法区分它们之间的差别,如果继续操作,把4张画重新输入豆包解读,就更加困难了,“选图的时候像在玻璃上滑行,图片与图片之间没有界限,一下子就滑过去了,很难选中其中一张。“吴君沁形容。经过反复尝试,他们找到了最佳选项——微信里的“元宝”,“和微信好友对话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们熟悉的操作,不需要额外学习。”吴君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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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绘画活动现场。受访者供图
技术改变人的命运
“视障是不幸的,但生在这个技术不断革新的时代,我们又是幸运的。”韩颖说,AI在视障人士的生活中,正实现着更多可能。
例如AI视频通话功能,通过智能识别和实时的语音描述,能够帮助视障人群“听见”周围:前面有几个人、桌子上摆的什么药、体检报告上写的什么字等等,哪怕目标没有对准,手机也会自动定位并识别物体。“这让视障者的生活更加便利、更有尊严,大家不必再事事依赖他人帮助。”
新闻传播学领域有一句人人皆知的话:“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如今AI正在实现这句话,视障人士缺少的某个维度,正由AI为其补全。
11月14日,作为此前AI绘画活动的延续与成果展示,“科技织梦,有爱无碍——2025科技无障碍影视主题活动”在上海书城举行,活动的环节之一是情景剧演绎,筹备期间,为给情景剧寻找合适的配乐,韩颖邀请了一位视障朋友参与音频创作,导演在收到其创作的部分作品后,立即发出兼职邀约。由此,这位视障人士除了当按摩师,还拥有了一份新工作。
从AI辅助创作的一幅画、一段旋律开始,社会能够看见视障群体所蕴藏的“跨界”潜能。这些作品的艺术表现固然青涩,创新性亦有待提升,但真正的价值在于,它打破了视障者只能从事按摩、调音师的刻板印象,这种群体性认知的刷新,是迈向更包容和谐的社会至关重要的一步。
在AI技术之前,上一代视障者的命运便被电脑及读屏技术改写。
韩颖是1980年代生人,本世纪之初,二十岁出头的她从师范类院校毕业后,顺利进入上海实验学校附属小学任教,职业生涯刚刚起步,人生也正处芳华。然而2001年教师节当天,她的眼前突然出现黑影,到医院找病因,医生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深深叹了口气。
后来因为病情,韩颖从语文老师转为书法教师,好在从小学书画,她有这份额外的技能。那段时间,她承担着学校手写横幅、画黑板报的工作。“我拿着硕大的毛笔,沾油漆桶里的墨水,在地上打着滚儿写。”韩颖记忆犹新。
然而,她的视力持续恶化——眼睛开始怕光,眼前的一切逐渐扭曲、变形、暗淡,她眼睁睁看着,本来还能看清对面的大楼里某户人家窗边摆的毛绒公仔,后来,大楼慢慢成了模糊一整块,再后来,眼前只有明与暗的交替。
韩颖陷入绝望,去办残疾证的路上,她哭个不停,医生问任何问题,她都赌气不答。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般命运。那阵子走在路上,韩颖总会撞到东西,她不知道视障者应该缩着身子,尽量减少和外界的接触面积,并且放缓步频。每天醒来,她都要面对视力更差一点的现实。她的世界,在不断缩小。
转机发生在接触电脑之后。2006年,朋友送给她一套加装在电脑外的读屏软件,到家里来教她学习打字。韩颖记得,当天自己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面的那种兴奋啊,我就觉得,我又有事情做了”。之后,她用电脑写文章,到处投递、发表,再之后,她重回校园拾起学业。2014年,她成为第五届全国残疾人自强模范。2016年,她在上海市残联的帮助下,创办起上海光影之声无障碍影视文化发展中心,制作无障碍电影、创作解说词,她和同事们带领数以万计的视障观众走进光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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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织梦,有爱无碍——2025科技无障碍影视主题活动”上,韩颖(左一)参加圆桌座谈。受访者供图
聊到最后,韩颖回忆起AI绘画活动当天,她坐在教室里听到那些熟悉的用词:工笔画、白描、渲染......过去笔尖流转的记忆启封,韩颖有些遗憾,但更多是释然:“我可能永远看不到大家画的画是什么样子......”
“不,也不能说永远,”她立马改口,“可能脑机接口技术成熟以后,我们就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明亮的世界了。”
她语气里带着期许,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光。“科技无障碍是一种社会态度,科技是为人、为生活而生的,而科技无障碍就是对更劣势的人、更细微的生活的一种照顾。”
原标题:《用AI“看见”世界的人开始绘画了》
栏目主编:王海燕
本文作者:解放日报 周昱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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