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观察微信公众号
数字技术正重塑艺术生态,AI与人类的协同演化成为不可逆的文明进程。高世名提出:今天艺术的使命是在技术浪潮中捍卫创造的主体性。其一,借AI构建“历史汪洋”中的集体创作,以多元多重的可能世界置换单一封闭的Matrix体系;其二,化被动消费为主动生产,超克消费主义与幻觉工业共筑的自动化/现成化生存处境。他强调,艺术家应重新启动先民时代摹拟(mimesis)的本能,成为虚幻工业时代的自主“造梦者”,主动创造“梦境”而非沉溺现成幻觉,在数据与物理世界的交融中保持感性生产的能动性,通过对大数据算法和数字世界底层技术的结构性穿刺,做到“以幻解幻”。
关键词 AI与艺术协同演化 创造主体性 “洞天计划” 动力机制 造梦者 解放
Digital technologies are reshaping the artistic ecosystem, and the collaborative evolution between AI and humanity has become an irreversible civilizational trajectory. Gao Shiming proposes that the mission of art today is to defend the subjectivity of creation amid the technological tide. First, by employing AI to construct collective creations within the “vast ocean of history,” thereby replacing the singular, closed Matrix system with plural and multiple possible worlds. Second, by transforming passive consumption into active production, thus overcoming the automated and ready-made mode of existence jointly shaped by consumerism and the illusion industry. He emphasizes that artists should reactivate the primordial instinct of mimesis, becoming autonomous “dreamweavers” in the era of the illusion industry — actively creating “dreams” rather than indulging in ready-made illusions — and sustain the agency of sensuous production in the interweaving of data and the physical world. Through a structural piercing of the underlying technologies of big data algorithms and the digital world, artists may thereby detoxifying illusion with māyā.
Keywords collaborative evolution of AI and art; creative agency; “Grotto-Heavens”; operational dynamics; dreamweavers; liberation
一、AI与艺术,协同演化的必答题
缑梦媛(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本刊副主编):我们本期专题讨论的是“数字时代,如何‘深读’艺术?”。数字技术、算法经济,正全面改变着人感知与回应世界的方式。艺术,作为彰显人之独特性最核心的存在,其未来并非与AI对抗。正如您主张人与AI一起进化,在一起进化的过程中,艺术应朝向哪些维度发展?
高世名(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我对AI一直持积极的态度。首先,它绝非一道选答题,AI之于人类,是必答题。人工智能就像当初的电能,我们今天还能想象没有电的生活吗?当然,烛火、油灯、月光能给人带来美好诗意,但人类文明再也退不回去了。技术进步总是会伴随着一些代价,技术的发展一定会遮蔽、替代一些东西,但也一定会孕育出新的可能性。历史向来如此,它展开的方式不是简单的线性“进化”,而是充满复杂性的“演化”(evolution),当演化变得激进并积累到临界点,便可能引发“革命”(revolution)。科技革命会驱动产业革命,产业革命有时候会带来社会革命,进而彻底革新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比如生产关系的调整和社会形态的转型。实际上,人类历史已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浪潮,当下也不例外。(图1)
图1 访谈现场 2025年8月7日于中国文联大楼 摄影/吴芷璇
十年前,AI还没有大爆发,我已强烈感受到:人类历史正步入新一轮加速期。这一次的动力,无疑来自互联网与数字智能技术。互联网时代来临,距离被压缩,信息流通变得极为迅速,知识和信息的获取、提炼、共享乃至自我更新都百倍千倍地提速,而且互联网有记忆,我们似乎拥有了一个永远现成化的“世界备份”。紧接着AI大爆发,为海量数据的处理提供了新的工具,它可以整合数据,可以深度学习,甚至展现出“思维”的能力。尽管人们常对将“思维”一词赋予人工智能心存芥蒂,但若用五十年前的标准衡量,今天AI展现的能力已完全达到思维水平。就像这次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中国之行反复传达的忧虑,当然,这种忧患意识值得高度重视,但我始终觉得,AI的弱点、AI身上可能出现的问题,人类一样都不缺,人类社会的危险从来和首先来自人类自身。
有些人还在纠结“艺术是否会被AI替代”?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值得讨论,这个问题本身既是对AI的窄化,又是对艺术的矮化。人与AI应是一种协同演化的关系。作为“晚期智人”,我们在行星生物圈中已跨越了巨大的历史鸿沟,当下的生活形态和心灵体验与数百年前的人类相比,也已经有天壤之别。此为其一。其二,AI发展的目的并非取代人类。相反,人类可被替代的那些能力,我们也无须留恋。一方面,AI的价值在于通过与人类的协同合作,开拓新的功能疆域、创造空间与能力维度;另一方面,恰恰是AI所无法替代的人类特质,才构成了人之为人的本质。
缑梦媛:这正是我们希望重点探索的部分。
高世名:从2016年开始,我都在倡导一场新的“文艺复兴”。我坚信,下一场深刻影响人类文明的文艺复兴,应在中国发生,尤其在长三角区域。不久前在杭州的一个相当正式的论坛上,我再一次阐述了这个观点。文艺复兴发生的前提是什么?经济发达、文脉深厚、人才荟萃、科技昌明、文艺繁荣,长三角地区已悉数具备。回溯15、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有两个最重要的要素:世界的发现与人的发现。500年前,“世界的发现”体现为大航海,而互联网就是今天的大航海,加上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混合现实等技术所构筑的多重平行世界,正是21世纪的“世界的发现”。人工智能对应的是“人的发现”,它指向对人类的重新理解与再界定。文艺复兴的两大核心要素,在当下时代已同时齐备。从这个意义上说,互联网、混合现实与人工智能共同构成了人类进行创造性实践的最重要的场域,它并非遥不可及的未来图景,而正是此刻最具活力的现实舞台。对于艺术而言,它们既是工具,更是场域。更重要的是,AI以及未来的AGI正在成为人类理解、模拟宇宙生成与运行的重要工具,或许准确的说,不是工具,而是共同探索的智能体伙伴。它可以帮助我们去探索和释放人类历史的许多潜能——比如在1900年人类的总体知识状况下,推演相对论和量子之外的理论可能,从而真正地把可能性还给历史,建立多元共生的可能世界模型。
实际上,人工智能运作的基础是庞大的网络数据体系。它在这个数据海洋中,通过特定算法进行整合与挖掘。理论上讲,今天的任何一次AI创作,都是与古今中外所有人进行“共同创作”“集体创作”;但实际上AI的认知边界与能力特质,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它所处的互联网环境与数据质量,这就是为什么AI在现有互联网环境中会自我“毒化”,一阵新鲜感过去,AIGC的产出就迅速令人感到乏味和不满。当然,算法设计本身蕴含了更高阶的思维模拟、学习与推理过程,这无疑是工程师们的创造性成果。倘若将AI工程师的工作也视为一种艺术,驱动算法的过程同样具有创造性,那么他们便是在各自的专业范畴内进行创造的艺术同行,与艺术家的创造活动协同共生。
二、AI for art,为创造力打开空间
缑梦媛:与AI的协同共生,艺术该如何深度参与?
高世名:AI的驱动(promote)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也释放了巨大的创作可能性。如今,构思故事电影或制作故事版变得非常容易。在工作流程乃至诗意构思层面,AI都展现出强大的辅助能力。 若产出效果欠佳,往往源于指令不够精密或驱动方式不够高级,这更多体现在工具层面和数据方面的局限。在艺术实践中,AI通常扮演双重角色:第一,激发灵感,打开思路;第二,提高一切模态化、程序化工作的效率。更重要的是,AI for art,我们得以与“历史汪洋”中的一切共时性存在进行“集体创作”。
这些年,我反复描述一片“历史的汪洋”:历史不是一条河流,也并非线性发展,一切发生过的从不退场,所有过往皆共存于同一片汪洋,所谓“当代”不过是虚幻的“海面”。我们与庄子、李白、毕加索、杜尚、黄宾虹都是“同时代人”,共同徜徉在这片海洋里,载沉载浮。互联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让这片汪洋更加明确地显化出来,在此场域中,我们通过AI得以与王羲之、达·芬奇、费里尼、伯格曼等大师“共事”,实质上是与一个泛化的、抽象的人类整体进行协同创作。尽管这“人类”是概念化的,其过程必然伴随着某些特质(如独体性)的失落与转化。
需要厘清的是,AI for art与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是两码事。当前AIGC多指相对自动化、现成化的内容产出,而AI for art的范畴远大于此。其挑战重点在于:如何将AIGC的无限生成转化为有效的艺术生产?这恰恰考验艺术家的能动性与驾驭能力。为何当下许多AI生成的东西令人感到乏味、单调甚至低级?主要因为它的状态如同“预制菜”般缺乏鲜活质感,甚至比预制菜更糟糕,如同《小灵通漫游未来》中描述的太空舱食物,像从牙膏中挤出的合成物,AIGC的初级形态就是这样。(图2)
图2 叶永烈著,杜建国画《小灵通漫游未来》封面 少年儿童出版社1978年版
缑梦媛:基于“历史汪洋”的“协同创作”模式,是否预示着未来艺术创作的方式将发生根本性改变?
高世名:在AI技术爆发前,我对“Google Art”颇为关注。这个界面提供了多种解读艺术史的有趣方式,展现出数据库艺术的多元实践。(图3)AI解读现有艺术史亦是类似路径,未来或将提供更多元的视角,深化我们对艺术传统的理解。艺术创作方面,已有艺术家运用AI制作出充满达利式奇幻风格的视频作品,目前大多呈现为短视频的形式,若将其扩展搭建为一个完整的小世界呢?
图3 Google Arts & Culture网站界面
早年在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时,我期望每位同学都完成两项工作:第一项,创造一个专属的“立方体”(cube),里面是自己的“小世界”。当时我们尚在探索Second Life这类平台。学生如同创世神,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设定规则与美学体系。例如,构建一个纯粹的水墨世界,进入其中,万物都是水墨化的,足迹、风影皆然。或创造一个规则反转的世界,远近反转,上下易位,颠倒梦想。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颇为艰难,但今天就可以实现。通过模态与规则驱动的世界建构,多么有魅力!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小世界的创造者与经营者,使之不断生长。这便是后来我倡导的“洞天计划”的雏形:鼓励个体构建无数风格迥异的“洞天”,当这些独立世界相互连通,将交织成一个如万花筒、曼陀罗般无限丰富的多元宇宙。(图4、图5)
图4、图5 洞天:国美在线艺术社区(CAACOSMOS)及其自组织的艺术活动界面 图片来源/中国美术学院
“洞天计划”的目的何在?旨在以这无量大千世界,对抗我长久以来的深切忧虑。自1999年《黑客帝国》上映时,我便坚信,若人类无所作为,那电影中描绘的黑暗未来终将成为现实:肉身沦为电池,精神沉溺于虚幻,现实化为荒原。某种意义上,人类正持续地滑向这一深渊。当下,我们看到,“黑暗启蒙”、科技加速主义与公司帝国主义这三者的复合体,正在大洋彼岸滋长。其未来导向,必是某种形式的数字集权主义、技术种姓主义。我们必须以无比丰富的、多元的无量世界,去替代那个统一的、无缝隙的单一度量体系 (matrix)。它所谓的“原乡”(如《黑客帝国》中的Zion),不过是被虚拟出的狭小缝隙中的桃花源,在第三部影片中,其脆弱性和虚伪性暴露无遗。
创造多元的可能世界,正是艺术家应肩负的使命。最伟大的艺术创造无异于“创世纪”(genesis)。随着科技的发展,我越发坚信艺术家有此能力,至少在符号形式(symbolic form)的意义上是如此。许多年轻艺术家常感叹条件和资源不足,我觉得今天的创造未必需要太多资源。近期来阅读刘亮程的作品,主要是《一个人的村庄》《捎话》《本巴》。这位隐居在新疆的一个僻远村落的作家,展现了一种“创世神”般的童真与寂寞。通过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一个自足的文学世界从一个人的天真与孤独中生长出来。刘亮程说,在村子里他才能关心远方、过去与未来;若在城市,或许反而会囿于切近的生活。我深以为然。(图6)
图6 刘亮程《捎话》封面 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
在跨媒体艺术学院时,我期望学生完成的第二项工作,是在互联网上发起一场“微艺术运动”,由此建立一个小社群。例如,发起共同写作“秘密花园”,搜集不同人的“梦境”或“童年记忆”,这类富有想象力的行动本身就构成小型的艺术运动,能够塑造一个个基于共同想象、共同关怀的社群。这两者(小世界构建与微艺术运动)均植根于互联网、虚拟现实与混合现实技术,可以建立起一个个趣味共同体、一个个微小的乌托邦。如今,AI更可以为之赋能。我期望每位青年都能创造自己的“数字人”或“AI自我”。它既是得力的助手,也是自我鞭策的镜子:它能胜任之事就不需要自己做了。但它绝非自我的马甲或化身(avatar),而是“自我清道夫”与“自我建设者”,既是自我的解剖术,也是自我的建筑学。
缑梦媛:同时,一个现实问题在于,当前艺术的生产与接收,均深陷碎片化与效率化的影响,难以抵达艺术理解应有的深度。正如您所言,跨媒体艺术学院可凭借当前机遇与工具在创造力层面纵深探索,但社会大众作为艺术的接收者,您如何看待其实际状态?
高世名:于社会整体而言,最重要的是让人们从沉溺娱乐幻觉工业的消费者重新成为自我和世界的能动生产者。我以为,艺术真正的价值就在于激发每个人的创造性和主体性,当人人皆为生产者,人人就都是艺术家。从消费主义的逻辑来看,网络音乐榜单上的歌曲半数或有AI参与。AI作曲或许可以达到65分,而许多平庸的作曲家连及格线都达不到。所以对消费者而言,AI生产和平庸之作之间的区别并不重要。但生产端截然不同。艺术的真正价值是让一个人的生命变得主动,变得积极,使之成为一种“生产性存在”,一种能动的创造主体。真正的问题在于:当AI沦为资本驱动的超级消费主义的利器,它便诱使个体屈从于一种高度原子化、彻底现成化的生命状态,这正是今天超级消费主义的生命政治。你以为自己在生产(如使用AIGC),实则仍在消费里打转,在算法时代还有更进一步的逻辑——生产者被生产,消费者被消费。我们的期待是化被动为主动。其实,长久以来人类本就生活于日益自动化与现成化的世界(如外卖替代烹饪、录音笔替代记忆力),关键在于:让渡的边界何在?让渡的根本目的,是为创造力打开空间。如此,科技的解放才不是坠入深渊的引力,而是人之解放的动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存乎一心。
三、成为“造梦者”,在虚幻世界里掌握主动权
缑梦媛:化被动为主动,正如您曾强调的“成为感性的生产者”,“感性”在此也体现为对技术高速发展与统一化趋势的敏锐感知与内在定力。
高世名:艺术既是“感性之学”(aesthetics,美学),亦是“感兴之学”(poetics,诗学)。二者共同构成了艺术的力量,而AI与它们并无根本冲突。
有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令我印象很深:他以电脑录屏,依次点开所有网站与应用。界面层叠涌现,信息奔流汇聚,众声喧哗,渐次升腾为一场自动演出的数字狂欢节,直至系统崩溃死机。这是一个技术寓言,是一场感性仪式。它映射出第一代网络原住民的“自然世界”,展现出对数字生态的亲熟与依赖。但打动我的是,作品透露出互联网终端的这位创作者的寂寞,喧嚣中的慰藉和孤独,最终以递归式的无限增长抵达疯狂与终结,这是感性在数字荒野中的原生表达。(图7)
图7 林科 焰火(截屏) 影像 表演视频 2018 视频来源/林科
缑梦媛:在“人类世”的视野中,人类中心主义遭遇根本性质疑。艺术创作如何超越以人类感性为尺度的传统框架,探索包括自然系统(如有机生命体、地质力量)与技术实体(如算法)在内的非人类主体的独特感知与能动性?
高世名:“自然”本身也是人类建构的产物,非纯粹既定的本然。“自然”与“现实”都是不断迭代的意识形态建构。所谓“人类世”,其本质是被深刻改造后的自然。比这个更大的危险是什么?真正的危险在于科技和资本的共谋、消费主义与幻觉工业的合流。AI与数字技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催生一个娱乐幻觉工业的庞大世界——不断生长和增殖的未来之废墟。我们离《黑客帝国》中的“矩阵”(matrix)日益迫近。今天我们迷恋手机、深陷网瘾、沉迷游戏、依赖社交媒体……实际上都是在向符号化的幻觉世界迁徙。Facebook更名为Meta,昭示着科技资本巨头正全力推动此进程。硬件、平台与内容生产的结合,正构筑一个由“AI+元宇宙”驱动的巨大未来产业。艺术正在深度参与这一产业进程。
缑梦媛:真实的世界会因此越来越疏离?
高世名:真实的世界会日渐疏离,真实正在变为一种“原乡”。前面所说的那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中,数码世界的喧嚣即自然和家园。再过三十年,人类或许会视低空飞行、脑机接口为自然常态。艺术在此大趋势里能够做的,始终是以更积极的姿态去创作更加丰富多样的“第二自然”。
缑梦媛:彻底的虚拟化与自我构建,也无须担忧?
高世名:关键在于主动“构造”。赫拉克利特有句话令人沉思:“沉睡者各有各的梦,而清醒者共有一个梦”;但佛学则更加积极——如果世界本就是一个梦,艺术家就必须要学着自己去操作一个梦。沉浸于梦幻和自己创造一个梦境,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从消费者逆转为生产者。我们要重新启动先民时代摹拟(mimesis)的本能,参与到这个虚幻世界的创造机制里面去,不是成为主宰者或弥赛亚,而是要操作、排演、反复实验,要通过创造获得解放——这就是艺术家陈界仁所谓的“以幻解幻”。
中国摄影师朱朝晖借助AI技术创作了《新美国人》系列,致敬罗伯特·弗兰克划时代的摄影集《美国人》。它是衍生文本,而且是一种相对直接和简单的AI创作。但是这里面仍包含艺术家的主动创造,如对弗兰克风格的精准把握,对视觉语法和影像叙事的摹拟,同时也有他自己的见地,他要呈现的是怎样的美国人。(图8)
图8 朱朝晖&AI《新美国人》(The New Americans)摄影集封面 2023
四、深读是一种现实主义,要潜入底层探寻世界的生产机制
缑梦媛:您揭示了未来艺术创作的方向和诸多可能。回到“深读”问题,日常虚拟体验对人的影响体现在方方面面,如信息获取趋于快捷简化,内容丰富性被压缩,体验深度被稀释。对艺术而言,是否应该为深度的抵达而寻找慢下来的办法?
高世名:深下去不一定需要慢下来;但是慢下来本身是有其价值的,就像艺术家吴山专所说“等待是一种宗教”。大家觉得今天的艺术肤浅,觉得要呼唤深读,但我们首先要问是否可以把世界当成文本来读,就像培根所言“大自然之书”?此外,我们要读出世界的深度,可世界有深度吗?世界就如此这般地展开着,所谓深度不过是覆盖其上的谬见的厚度。在最积极的意义上,深读是一种数字智能时代、“后真相时代”的现实主义诉求。艺术的深度是生活的深度,源自艺术家自我生命的深度。生命有了深度,才会在批判中有所创造,在去蔽中有所显示。
以前我关心过伪文化(fake culture)的问题,这个问题与“后真相”时代连在一起,但是更麻烦,今天的AI正在制造大量这样的东西。Deepfake就是深度伪造,但深度伪造又何尝不是现实一种。无论是症候(Deepfake)、工具(DeepSeek)或平台(DeepMind),实际上这三者都是功能性的,它们都共享一个“Deep”前缀,这种“深”意味着什么呢?数字世界里,我们只是在万维网的海面上的漂泊者,始终深藏不露的是数据与技术底层的动力机制。大数据是人类文明的“通天塔图书馆”,AI驱动使阅读有史以来的数百亿生命经验成为可能,而深读就是对大数据算法的结构性穿刺。
缑梦媛:现在要潜入底层的面向更多了。
高世名:在鲁迅先生的《野草》中有一篇《墓碣文》,讲述他梦中与墓碣对立,墓碣上有一段仅存的文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数据世界和物理世界叠合在一起,是耶非耶,颠倒梦想,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潜入底层就会触摸到这个世界隐藏的裂隙,那正是鲁迅于天上看到的存在之深渊。博尔赫斯说:“一扇天窗也会让我们潜入真正之深渊——在那个晶莹清澈的世界中,一切发生又不留痕迹。”天空无限透明,深渊深不可测,让我们以幻解幻。(本文由录音整理,经高世名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