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游戏的画面很精美,但是落脚点都在跟女宇航员聊天这件事上。”在体验了这款游戏demo后,游戏/AI陪伴从业者倪森这样评价道。
倪森点评的是近期在Steam上线的AI对话游戏《星之低语》(Whispers from the Star),这款第一人称对话游戏需要玩家通过远程通讯,拯救流落外星球的女主Stella。据了解,《星之低语》是米哈游创始人蔡浩宇的创业项目,其制作方是蔡浩宇主导的新公司Anuttacon。相比起传统AI社交的卡片人式对话形式,《星之低语》进行了一场AI在游戏玩法应用的实验,在虚幻5引擎画面加持下,将虚拟人对话搬到了一个科幻外星剧情框架中。
事实上,“和AI对话”是这款游戏的唯一玩法,这样看起来略显枯燥的交互模式,首发评价获得了86%好评。不过,目前评价的用户体量并不大,也有用户表示并不买账,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跟AI聊天’的比重太大,而故事向的内容太少”,甚至有玩家直接称其为“Character AI”套壳。此外,这款游戏目前仅支持英文交互,打消了一些国内玩家的热情。
“Character AI”套壳的评价,似乎是在说《星之低语》相比游戏,更像是AI社交的pro版。而说起AI社交,过去两年中,这个新兴领域经历了一波快速增长期,角色扮演、恋爱陪伴平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不过,随着时间来到2025年,一丝“横盘”的气息在AI社交/陪伴圈弥漫。
根据Business for Apps的数据,Character AI的月活在2025年1月约2000万,较24年年中有数百万量级的缩减。而在国内,星野/猫箱等产品都传出资源收缩的传闻,上半年投放和新增下载量出现下滑,国内市场迟迟未出现稳定百万级DAU的头部产品。
用户增长乏力和产品运营ROI困境下,AI对话的娱乐向产品亟需一个新业态的出现,随着Anuttacon等游戏厂商的加入,套上了游戏壳的AI对话/陪伴,难道要迎来2.0时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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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team商店页面,游戏宣传文案中这样写道:“Your words are her only lifeline(你的话,是她唯一的生命线)”。
“lifeline”这个词的出现颇有致敬的意味,把时间拨回10年前,有一款名叫《Lifeline》(生命线)的游戏有着类似的剧情设定和玩法,玩家被设定意外连上了一位迷失在宇宙中的宇航员,通过文字交流帮助其做出选择。只不过,《生命线》是预设好的小说向文案脚本,玩家是在预设好的选项中做出选择。而在《星之低语》中,得益于大模型的驱动,玩家和女主Stella的交互是完全自由的形态。
“感觉是在《生命线》的基础上,然后把对面换成了一个AI语言模型,并且针对对话部分做了非常精细的(预料)标注,也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倪森看到《星之低语》的第一眼也想到了《生命线》,但他同时表示,《星之低语》的AI对话交互体验十分出色,“AI女主”语言表达流畅,针对用户输出的一些复杂信息也能准确解析。“作为AI原生游戏的第一步,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不过,对于在AIGC和游戏行业均有从业经验的倪森而言,这款游戏更多是在AI对话模型上“堆料”,但在游戏性上的挖掘就微乎其微。虽然在情节设计上有一套剧情结构支持,引导用户进行到下一个章节,但是关于这些游戏内容的呈现都相对简单。“以游戏的标准,严格来说,这甚至不能算一个半成品,只能说是一个demo。”
和十年前的《生命线》类似,《星之低语》的操作就只有“说话”这一个选项,只不过从预设的选项变成了玩家自由发挥。没有了预设的选项树,玩家与宇航员Stella的每一句对谈都实时影响她的行动与剧情走向,高自由度的设定下,很多玩家并不会单纯停留在通关任务的目标上。不过,在实际体验中,一旦玩家和闲聊了好多轮,Stella会对玩家“生气”并将对话拐回剧情主线上。对此,倪森认为,高自由度下的剧情结构,有可能成为影响玩家体验的负向因素。
“从松野泰己(日本知名游戏设计师)那一代游戏制作人开始,他们在游戏策划案阶段,就会规划好玩家的理想通关时间。”倪森表示,传统游戏行业中,游戏策划/设计师就像是一个舞台的搭建者,从而确保玩家适当的时间和流程中,获得最优的游戏体验。而当这个流程推动的机制要交予AI去判断,在一定程度上将影响其游戏性和叙事性。“相比起游戏,确实更像是一个套了多模态的Character AI。”
“像Character AI”是《星之低语》社群中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表述,由于这款游戏目前主要是海外玩家(最早在美国区试跑,且需要英文对话),玩家们更多联想到的是Character AI而非国内用户熟知的星野/猫箱。由于缺少游戏层面的其他玩法,导致在体验上,《星之低语》像是一个虚幻5版本的大型AI陪伴产品,只不过带有游戏层面的剧情章节结构,有一定的目标/奖励机制。
“这个游戏的受众,可能更多是喜欢AI社交1.0的那一拨人,或者有情感陪伴需求的用户。”在倪森眼中,《星之低语》的受众画像可能和AI陪伴类产品有一定重合。不过他也表示,在传统游戏玩家群体中,符合上述画像的群体可能还是少数,而且这款游戏只有英文版,在国内用户的覆盖面只会更低。
针对《星之低语》的对话能力建设,官方并未透露出太多信息,但在B站《星之低语》的游戏实况视频下,BosonAI联合创始人李沐现身并评论道:“创业后接的第一个项目。为她手标了很多数据。”显然,在模型策略层面,《星之低语》进行了大量语料微调,并且需要针对对话的边界设置诸多底层逻辑,确保整体对话效果不会太“跑偏”。
就首周口碑看,《星之低语》还是收获了超85%的好评,但同样有一些差评集中在“流程偏短、纯聊天无聊、记忆不稳等问题上”。在倪森看来,蔡浩宇团队做出这款“大型AI对话demo”,更像是技术应用层面的“探路”,而非打磨出一个新的产品形态。“他们可能是想展示一下在AI对话方面的成果,然后用游戏工业的包装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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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线第一周,在“好不好玩”之外,《星之低语》的用户条款权限也引发了新的争议:许多玩家在Steam讨论区引用了开发方隐私政策中“Chat Data(聊天通信与相关记录)”与“Voice Data(语音录音)”两类数据会被收集处理的情况。这些条款的存在,意味着玩家在游戏中通过麦克风说的所有话,都有可能成为模型的训练语料。这导致玩家社区内涌现出一些“不买账”的声音。
熊伟是一名“骨灰级”游戏玩家,他的Steam游戏库中有数百个已经通关的游戏,在体验了《星之低语》后,对于收集用户对话信息的行为,熊伟也表达了“不买账”的态度。
“这是一个AI驱动、宣称自由开放交互的游戏,用户难免会说一些‘不安全’的内容。”熊伟解释了他“不爽”的原因,虽然记录用户行为数据在游戏行业司空见惯,但行为数据并不代表玩家本身的观点/价值。但在AI驱动下的《星之低语》中,玩家的发言都是实时“创造”的,这些对话数据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玩家本身。出于好奇,很多用户会试探模型的能力边界,进而留下一些“不安全”的对话内容。对于熊伟等玩家而言,这样的内容不应该被“泄露”给平台方。
“采集了我的对话数据这件事,让我感觉玩游戏的时候在被监视。”熊伟坦言道。
然而,在AI社交/陪伴领域,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在近两年的头部AI对话/陪伴产品里,把“用户内容可用于改进服务(包括训练模型)”写进隐私政策并不罕见。Character AI的隐私政策就明确列出会收集聊天内容、语音(若你使用语音功能)等,并用于产品改进等用途,事实上,绝大部分AI对话产品都有着类似的协议。但是,和AI社交产品的免费体验门槛不同,Steam等平台上大都是需要付费买断的游戏,那些花了真金白银买断的玩家,自然也会更在乎体验游戏过程中的“安全性”。
在传统游戏领域,玩家抵制AI技术直接介入游戏体验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去年年底,日本厂商卡普空推出了《丧尸围城:豪华复刻版》,游戏中利用AI对一些场景贴图做了高清化处理,由于AI多模态技术是“凭空”生成的像素,让很多贴图出现了信息错误,或者导致部分游戏场景比例不协调。在一些玩家看来,简单粗暴的用AI代替某些游戏工业流程,是一种“偷工减料”。
另一方面,尽管《星之低语》背后的游戏工业部分并不复杂,但其在AI对话能力上却有着一整套模型工业链路,先是对用户输入的语音识别(ASR),然后再交由大模型进行推理(LLM),生成反馈信息后,还要进行语音合成/表情驱动(TTS/面部动画)。相比起传统的AI陪伴产品,看似交互逻辑差不多的《星之低语》,背后可能有着指数级增长的工程量。
此外,受制于大模型的特性和资源需求,《星之低语》游戏只能在云端进行实时推理,这导致可能会出现延迟等问题,在实机体验中,熊伟就留意到了这个情况。“我玩的时候有点音画不同步,应该是网络的问题,能感受到上传到云端带来的延迟。”
不过,相比起某些厂商的“偷工减料”行为,《星之低语》已经算是AI能力上经过反复打磨的。除了Anuttacon,业内已经有一批厂商在打磨一些小的AI玩法。在今年年初的CES2025上,国产厂商上海钛核展示了新作《动物朋克》的demo,其中就展示不少最新的AI玩法,比如,主角在游戏内的屏幕上简单地涂画了几笔后,就自动生成一艘飞船的造型。
此外,《动物朋克》大多数的交互都将会使用语音输入的方式来实现,而在实时对话效果背后,同样是由大语言模型驱动的AI NPC。不过,和《星之低语》的AI推理环节全部在云端不同,《动物朋克》是在本地的显卡进行运算处理后再生成文本、语音、以及控制NPC的表情指令等内容,并实时反馈给玩家。
一直有在关注游戏行业的熊伟,并不排斥AI赋能的游戏玩法的变化,这也是驱使他体验《星之低语》的原因。“我就想知道他下面的冒险是什么吗?我想看看接下来的场景,或者说看看这个故事到底能怎么发展。”谈及《星之低语》的游戏体验,熊伟表示,AI对话这种交互模式还是给他带来一定的新鲜感,不过他也坦言,没有中文版的情况下,国内玩家很难获得沉浸式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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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芸曾就职于欧洲某游戏硬件厂商,也是一名资深游戏爱好者,从未接触过AI对话/陪伴类产品的她,在体验了30分钟的《星之低语》后,选择了将游戏退款。“这就是一个AI聊天功能,找ChatGPT也差不多,ChatGPT还不需要专门花钱。”
“在刚进入游戏时感觉还不错,我以为后面会是一个游戏正常情节的发展。”解释起玩不下去的原因,陈思芸表示,随着游戏进程的推进,她逐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比如当主角Stella离开镜头时,游戏画面并不会随之跟上。“这不是一个游戏该有的互动,作为游戏至少场景要能变化吧。”
陈思芸的反应也是大多数“传统派”游戏玩家的想法,《星之低语》虽然有精美的CG动画,但游戏中的大部分交互,都只能在一个静态场景下和主角“聊天”。
“以目前的技术来看,AI完全替代人工去推动主线剧情还是很难。”谈及《星之低语》的核心玩法能否在主流游戏中应用,倪森表示,像《GTA》系列中随机生成地图的NPC,用AI替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和这些NPC的对话并不会影响游戏主线。但对于很多3A大作而言,一个严密的剧本流程是决定玩家体验的基础,厂商不太可能放任AI去推动主要剧情。
倪森提到的“AI NPC”模式,近年来在游戏领域已经不断涌现,随着近年来AI对话能力的迭代,业内已经陆续拿出一些demo方案,并在部分游戏功能上得以应用。
早在2023年11月,Xbox就宣布与Inworld正式合作,引入一系列开发工具,允许开发者为游戏创建基于AI的NPC;在2024年GDC(游戏开发者大会)上,育碧公开了NEO NPC原型,主打“无脚本、可控人格”的实时对话;而在国内,网易/腾讯等都已推出AI NPC,在和平精英/逆水寒等主流游戏上广泛应用。这些功能更多是作为AI NPC对游戏交互的补充,此时回过头再看《星之低语》选择将“和AI对话”成为了游戏的核心玩法,实验的意味就更加浓厚。
另一方面,AI带来的降本增效优势,似乎在任何一个商业领域都无法抵挡。根据前V社顾问Ichiro Lambe发布调研,目前Steam上使用生成式AI的游戏数量约占Steam游戏库总数的7%,由于相应数据由开发商主动披露,平台上实际应用了生成式AI的游戏只会更多。而在2025年的新发行游戏中,应用了AI技术的游戏高达20%,较去年增加8倍。
对于游戏行业该如何拥抱AI,行业内的各方观点也争议不断。知名游戏制作人小岛秀夫在今年早些时候表示,以《死亡搁浅2》开发为例,其团队已运用AI完成30%的环境概念设计,但他同时强调“核心叙事与角色灵魂永远需要人类温度”。
“如果你把游戏当成艺术的延伸的话,游戏的艺术性跟目前大模型能力的介入其实上是有些矛盾的。”作为AI和游戏双栖从业者,倪森道出了业内人士的纠结。他表示,AI技术的变革应该给游戏行业更多的想象,目前《星之低语》的形态,并不算游戏和AI的深度耦合。
事实上,在AI厂商的实验室里,更深度的耦合已经初现雏形。去年以来,一些交互式游戏世界生成技术相继面世,谷歌DeepMind旗下的Genie 3,腾讯Hunyuan-GameCraft都属于这一类型,这些模型有望在引擎层面实现动态场景生成。不过,这类模型的生成稳定性还未到工业级的水平,离进入游戏管线还有一段距离。
荣获TGA年度游戏《博德之门3》的总监Swen Vincke,曾这样表达过他对AI的看法:“我对AI的态度非常直接,它是我们用来帮助更快完成工作的工具。”但他同时也表示“我认为AI缺乏创造性,我们需要把钱花在刀刃上。”
Swen Vincke自然是有理由评价“AI缺乏创造性”,因为《博德之门3》包含了海量的交互信息,而这些全部是制作组“手搓”而成,游戏拥有超过174个小时的过场动画,还有超过1.7万种不同的结局。维基百科显示,《博德之门3》所有角色不论是主角或配角都有完整配音和动作捕捉,动作捕捉的工作量大约相当于150万字的文本。
另一边,在《星之低语》的玩家社区,关于AI对话+游戏的讨论仍在继续,但也不乏像陈思芸这样已经退款的玩家。
“游戏中有一个成就在一开始就能获得,我留意了一下这个成就只有50%的人达成,这意味着可能有50%的玩家连15分钟都没玩到。”打开《星之低语》的成就系统,陈思芸发现像她一样体验了一下就放弃的玩家并不在少数。这也印证了上文得出的结论,对于单纯和AI聊天这件事,在当下的游戏圈,还是稍微小众了点。
然而,小众归小众,《星之低语》仍然在Steam社区收获了超过600个好评,蔡浩宇激进的AI游戏实验,终究是走出了在游戏圈投石问路的第一步。
在《星之低语》的Steam评论区中,一位名为Coaldrone的玩家这样评价道:“我相信未来的几个月乃至几年里,我们会看到无数‘星之低语’式的AI对话游戏克隆作,但作为先行者,它算得上是探索AI互动玩法的优质开端。”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