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为每日人物撰写“县城贵妇”系列的撰稿人康提突然来电，说她计划离开现在的生活，独自去泰国当老师。电话持续了50分钟，我们的对话也从一开始的激动、憧憬，到后来的纠结、矛盾。

去，不去，接下来的几个月，每隔一阵子，康提会传来完全矛盾的消息，直到上个月，她告诉我，已经在去泰国的飞机上了。第二天，她就发来了在泰国上课的照片。编辑部都惊叹又感慨，似乎她在替我们“出走”。而知道她有一对2岁双胞胎还留在国内，所有人又会替她捏把汗，“她不想孩子吗？”不被家庭支持的决定，婚姻怎么办？出走了，然后呢？

在泰国落脚两周后，康提记录下了她的出走故事，我们得以窥见这半年来她反复被撕扯的决心，和不断被摧毁又重塑的勇气。

她终于像她喜欢的韩剧《搞笑一家人》里的申智一样，在30多岁，生活看似稳定安全的时候选择了离开。

曾经她最不喜欢申智，自大、莽撞、做事风风火火，一心想着成为知名作曲家，追求梦想又总差一点机会和能力，为了学音乐扔下一岁多的孩子不管不顾去了俄罗斯，和民勇任性离婚又后悔。

直到她发现自己也是平行宇宙里的申智。表面上，她也有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和老公国外旅行中相识，恋爱八年，为了对方放弃深圳工作返回县城，从“牛马”摇身一变过上了“贵妇”生活——婆家和老公在县城都拥有稳定职业，三辆车两套房没有贷款，一对双胞胎儿子从小保姆照看，自己没怎么受过养育辛劳。连朋友都说，你真该知足。只有康提自己知道，她从不属于这里。

在她的“县城贵妇”系列文章里，读者能窥见她对职场的无奈，为家庭的妥协，不被认可的梦想以及对外面天地的渴望。过去半年，康提经历了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辞职信和道歉微信写了又删。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是寻找，寻找那个藏在“县城贵妇”标签之下真正的自我。

以下是她讲述的“县城贵妇”版出走的决心：

文 |康提

张轻松

运营 |芋头

出走

一出廊曼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扑面而来的热浪就把我丢进了蒸笼里。黑白帷幔和鲜花围成的追思祭台，都提醒着我现在已置身异国了。

同批出来的游客把我挤得踉跄了一下。不出五分钟，我脸上就覆了薄薄一层油，套着的毛衣也贴在了皮肤上。这感觉，仿佛回到了10年前上大学时的广东。

朋友一面接过我的行李往后备厢里放，一面开门见山犀利总结：“早该出来了，你说你生生被耽误了10年。咱们俩双剑合璧大杀四方，说不定现在已经财富自由了。”我瘪了瘪嘴没吭声，钻进后座车厢。

小宁是我大学同学，妇女之友，我们一起玩儿了11年。他见证了我和老公恋爱分分合合的全过程。他一直嫌弃我找的男人，同样我男人也不待见他。

这次来泰国，就是在他的建议和鼓励下，我拿到了曼谷附近小城双语学校中文老师的offer。按照计划，等我在这里落定，再说服老公和公婆，接孩子来读书。

窗外风景如电影般一帧一帧闪过，我突然对“离开”这件事有了不真实感。明明前天还在云南和家人旅行，昨天还在山西公司和同事讨论工作，怎么今天突然就来了曼谷。

▲曼谷的nana，康提和朋友来这里探访印度药。图 / 康提摄

从拿到offer到真正决定过来，经过了长达半年的拉扯。

第一次得知我想去泰国教书、然后带孩子出去的想法，老公差点跳起来。“你抽什么疯，休想拐走我孩子，这可是我们X家的娃。难道要让他们和你一样一辈子在外地生活，又重走一遍你的人生吗？你就是瞧不起我们xx（地名）。嫁鸡随鸡，你嫁给我之前就应该会预料到现在的生活，现在了你想跑了？你想跑你自己跑，不能把我孩子带走。”

我也曾给公婆编了长长的微信，思量再三、情深意切、掰开了揉碎了，讲带他们出去我给他们养老，就当是度假，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结果两人当没看见一样一个字也没回。

苍白辩解的另一面，是我几乎陷入绝境的处境。这个家我几乎没怎么太付出过，也毫无话语权。被冷落后情绪复杂，纠结、愧疚、愤怒又自责。我不太敢回家，好像别人都在打量我，婆婆不经意的话我也觉得是对我的阴阳怪气。我有点怨公婆只为自己考虑待在舒适圈，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公婆。

10月底，决定去泰国之前，我随全家自驾南下，打算顺道送孩子去海南过冬。即便在旅途中，我的内心也在反复撕扯。

最后一面，我和孩子们在普洱分别。只有老公知道我要离开。他把孩子们一个个抱过来让我亲近，平常我们的分别有三步，拜拜，飞吻和抱抱。孩子们很配合，尤其是最后一步，拥抱时还学着妈妈的样子拍拍背。我蹭了蹭他们的头，久久不愿意分开，因为这次和之前不同，这场离别我自己都不知道回来的期限。分别之后，我就踏上回山西的高铁，辞职、收拾行李，只身奔赴泰国。

说起来，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走”。

2018年，大学毕业时，我23岁，也有过一场冒险。那时的我青春、莽撞、想一步登天。刚在深圳一家地产咨询公司转正不久，手上攒了不到四万元，就蠢蠢欲动想干件大事儿。

每天早上地铁把我运到上市公司云集的粤海街道超甲级写字楼，晚上再把我拉回出租屋，实习到毕业的一年多我竟然没怎么见过地面上的深圳。两万多人的大公司运营稳定，我在格子间每周只需要认真干一天就能完成五天的活儿，无所事事的时候我经常望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写字楼发呆，向自己发问，我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买得起房每天又是一样的日子，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终于，在一个被挤得变形的早晨，我挣扎着出了地铁就买了张机票，随后向公司提出了离职。

▲图 / 《我的解放日志》

那一次环球旅行差不多持续了一年。我经过了充分的规划，从深圳到东南亚，又转战南亚，一路陆路过关从西亚到中东，再就近跑到巴尔干半岛，最后飞到北非又从高加索转到中亚陆路回国。光在埃及的西奈半岛，我就住了整整2个月，小旅馆里都是中日韩过来的年轻人。大家谈天说地分享旅途趣事，一起结伴潜水、徒步，每天都很新鲜。

我交到了很多朋友，有和我一样辞职出来gap的上班族，有新婚蜜月选择环球旅行的小夫妻，还有拿着好几本护照的公子哥，做企业的老板，职业代购职业旅行的vlogger，偷渡客……大大拓宽了我交往的边界、认知的边界。

回想起来，那一年经历的事儿好像比过去读书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这成了我人生中宝贵的精神财富。

▲上次环球旅行时，康提在埃及的西奈半岛达哈仆。旁边是红海，对面是沙特阿拉伯。 图/ 康提供图

七年后我30岁，已经结婚生子，过起了世俗意义上“还算稳当”的人生，我竟然还想着离开。只是千盼万盼的“出走”真正实现时，我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有一丝怅惘和忐忑甚至焦虑。

上一次我见过了世界的繁华，这一次我想得到些什么呢？

大同前往曼谷的航班上，我干瞪眼望着幽蓝的舱顶充分想象着，规划着——

想要把语言学好，跳槽到国际学校，把孩子接出来；接不出来就“水”个博，看回去还能不能职业再往上走一步；曼谷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有假期可以顺便刷一些没有去过的国家。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我要怎么做？每天学多长时间英文，看多少小时书，闲暇时间多跑多探校，结交博士朋友了解行情，不行就和小宁了解下东南亚外贸市场做个小生意或者干个自媒体，再不济也要把烂尾五年的小说写完结尾……反正不能“空手而归”。

细细密密的针

湄南河畔，孩子们把用玉米条做好的各种造型的花灯投进河中顺流而下，我拍照给老公发过去：“落地了，在看水灯节。”

对面久久没有回复，我的心沉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事实上，这份早已浸润日常的沉默，就是我决意转身的隐秘注脚。

回想我和老公的关系，似乎没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但很多相处的碎片就像针一样细细密密扎着我。

常年聚少离多，丈夫是回避型人格，关系的进展一直由我引导。恋爱的八年中也是我付出更多。为了他回老家后，我们就同居过一年。那时我已经明显感觉两人不合拍，他不善言辞，朋友就那么固定几个，生活稳定得可怕；我大大咧咧爱到处跑，对一切充满好奇。对方无论是在亲密关系中的相处模式还是性格特点，都有点像《再见爱人4》里的嘉宾留几手。

下班回家我们各干各的，我看书、写作、刷抖音，他炒股、看B站、学语言。除了揪着地上的头发追问我为什么这么邋遢，一个屋檐下两人沟通甚少。一说起来就是“我不爱多说，听你说就够了”。连吵架都是无声的，他不吭声不低头犟着一股子劲儿，我满腹委屈想到处倾诉又无亲无靠，只能刷他卡泄愤自洽。更不必说分开时，他永远不会和你主动分享日常，你的热情主动也只能换来一句“哦”或者是充满“登味”的警告：“少吃点那个很甜”“少和他们玩儿”“不用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最重要的是锻炼”。

一句话倒尽胃口。

▲图 / 《花束般的恋爱》

恍恍惚惚间，我被小宁拉着从河边转场到酒吧，在视频里见过的小宁的朋友Leo热情和我招呼：啊真的是你，你真的来了！出来也好，换一种心情生活。

是啊，我应该换一种生活了。视频那天我心情很差，老公提议去城南遛娃，突然走到了4S店门口说进去提车，我才知道他背着我花20多万元买了辆油电混动七座车。我大怒，花钱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句。他说早就和你商量了你不是不同意嘛？我气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可有可无的你甘心一辈子被这么不尊重?现在不走以后这种事儿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

有了孩子之后，他性格还是老样子，依附于父母，而远嫁的我已经把他当成了共生体，这份错位的期许与定位，让我产生了很多失望。比如他从来不愿意陪我回省城参加弟弟妹妹的婚宴，一句“我天生不喜欢热闹”就不考虑我的处境和感受；比如一大家子人吃饭，他当着我的面和婆婆凑近捂嘴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完全把我当外人……

我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敬着对方，孩子睡了他说我们出去散步吧，我说我不想动；书房里没人他说拥抱一下吧，我说大人们就在隔壁那多不好意思快算了吧；他兴奋和我分享股票行情，我“哦”了一声不再提供情绪价值。看着他低落的神情，我也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感。可惜从此两人沟通渐少，少到他去哪里了我都是看了他朋友圈才知道。

“刚开车呢，现在找了个地方住下了，明天预计到海口。”回到小宁的公寓，手机里才弹出老公的语音回复。我忙着洗澡、翻行李给小宁分享特产、又得找第二天上班的穿着和资料，也没来得及多加回复。自然他也没有一句要关照我的，无需回复。来泰国的第一夜就在慌乱中度过。

一大早往学校赶，我才看清了整个城市的街景，这是一座距离曼谷40公里的小城，房屋低矮，街景杂乱，电线缠绕，摩托车横行。比前两天刚去的老挝强了点，但相比中国是差了很多。我自嘲是“从一个小县城奋斗到了另一个小县城”。

早上9:30就上完了一节课，我被引到了校人事处签署了十几份文件，除了我的名字其它内容我一概不知。随后一天结束，是的，平常我还没开始正式上班的点，在这里，今天，此时此刻，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突然有点茫然，这居然是上班？泰兰德冒险之旅就这么开启了。

▲康提的课堂上，泰国的学生们正在做作业。图/ 康提摄

想闯荡的野心是天生的，小时候上学放学，我都要走不同的路，这样才新鲜好玩儿。高考时，我妈求神婆算算我能不能考上大学。老婆婆只说这孩子将来要出远门。挤在公交车上背英语单词的时候，我脑中陡然闪过一念：如果我这次出不去，那么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省城，和我辍学的姐姐们一样去服装城卖衣服，去工厂打工。所以我拼命学习，天南海北填报志愿，最后去了离家2000公里的广东。

到了大学，我每天都在奔波，不是做各种兼职，就是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周末很少在宿舍，只因不想白白浪费校园时光。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校园了。我顺着步道往教学楼走，每一个人都双手合十与你打招呼，我也做着同样的手势回礼，嘴巴里不停重复“萨瓦迪卡”。我惊讶发现这里很大很全面，操场、喷泉、礼堂、图书馆都有，一点不像个“县中”。刘老师说，当然了，这是本地最好的双语学校，13个孩子里才能有一个考得上，有20多个外籍老师。

她引我进了汉语办公室，一进门就是冰箱、微波炉、洗手池，不大的办公室里横七竖八摆着几条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资料，刘老师随手一抹，指着空位让我先坐。

在之前的山西县城酒店，领导的偏心让我们部门得以坐拥酒店最豪华的办公室，背靠着一整面玻璃幕墙，能看到小城的街景。很多同事羡慕我，只有我新鲜几天后就不喜欢了。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阳光洒在桌子上，从西边落下照到沙发上，一天就过去了。快下班时我趴在沙发扶手上，对着窗外感慨什么变化都没有，我又老了一天，部门小妹妹轻声附和：是啊，多好的小日子，又下班了。我内心不解：坐在这里一天就知道了一年，一年就看到了未来五年。五年后毫无变化，你为什么还觉得不错呢？

在小县城我算比较另类的人，精神上的孤独常有。我总觉得自己身体和灵魂分属于不同的天地，肉身被困在了县城。

▲图 / 《出走的决心》

我最喜欢也常邀请外地朋友们来看我，每次一来我带着她们四处走动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听她们分享外面的新鲜生活，和她们聊哲学、聊文学、聊社会议题，一切都那么有意思，给我平淡的生活注入了能量。和我一起玩儿的编辑老师们出书的出书，成名的成名，有人靠写小说赚了普通人一辈子都够不上的钱，有人收获了内心的满足和平静。

只有我白忙活这么多年，写啊写还没有看见什么成绩。或许老公说得是对的，为了不着边际的梦想每天晚上不陪孩子，吃完晚饭就扎进小屋里写作，“写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我和电视剧里的申智一样，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却仍然心有不甘，被所有人怀疑。无亲无靠的她除了自尊什么都没有，为了证明自己她不得不出走，她必须出走。

被反复拉扯的决心

结婚生子后，曾以为为了孩子，我会妥协安分一点，但正是因为孩子，我才下定了出走的决心。

老公的很多朋友同事，孩子基本都在复刻父母的人生。一样的子弟小学、初中，一个老师教两代学生的情况屡见不鲜。高中进了市里再往大城市考，考上考不上出去几年也还要回来，留在外面的属极少数。老公保守又传统，对孩子的畅想是“回来找个盖章的工作就行，千万别累着了”。

话都说不利索的两岁，就被这么限定了人生。限定在一眼能从最东边看到最西边、打车一圈不超过20元的小城，想想就觉得恐惧。我暗下决心，自己过好才能把孩子带好，哪怕为了孩子我也得离开。

朋友小宁在泰国一所著名私立大学当老师，以前他还和我打趣反正自己也没有后代，要是我的孩子想免费读书可以过继到他名下，正好他的财产也有了人继承。

我当是开玩笑地听，现在想想去泰国走国际体系这条路也不一定走不通。我本身就是学国际教育毕业，研究生还在孔子学院带了一年学生，帮助他们申请中国的大学。这不也是“专业对口、有工作经验”嘛？！如果我应聘到国际学校做老师，那么教职工子女的福利之一就是子女免学费入学，一年十几二十万元，省下的就是赚到的，何乐而不为呢？

谁成想这通电话打完的半年后，我已经坐在泰国的教室里带着扩音器教学生们汉语拼音的声母、韵母了。

▲康提任教的学校，每周一也要进行升旗仪式。图/ 康提摄

教书当然不是我最理想的职业。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能做什么。高中的时候，我幻想过当古代的“采诗官”：奉命云游四方采风，交遍天下朋友，收录各个地方老百姓自创的诗，记下来能流传千古。

环球旅行回来后我在深圳不停换工作，从地产咨询公司跳槽到地产媒体，又从媒体跳槽到互联网，互联网干不了一年多又跑去MCN。从小到大唯一能坚持下来的好像只有写作。

我也经历过自我怀疑：别人都能接受生命中的事与愿违，喜不喜欢都能一竿子插到底，为什么只有我沉不下心，干什么都是一不舒服就走人，一点也熬不住？真问我要什么，我也说不出。只清楚那种局促和逼仄太具象，是令人坐立难安的精神苦役，好像马上就要憋死了不得不走。

如今“抛夫弃子”再次出走。我也不敢说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我真的喜欢的。宿舍很简陋，四周刷着草绿色，一张床垫，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再别无它物。当刘老师说你可以回家了之后，我在想，在国内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是娘家，还是户口迁到的深圳，亦或者是嫁到的小城，更罔论这间异国他乡破旧的宿舍。

不过不管怎么样，连日来的奔波和折腾终于能缓一下，我顾不上灰尘和衣瘫倒在了未拆封的床垫上。长舒了口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康提的教职工宿舍对面就是一个著名的景点，每天都有很多游客。图/ 康提摄

还记得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今年四月份，外面的柳树刚抽了芽。我兴冲冲给远在海外的老公打电话：哈哈苍天眷顾！我人生第一本影视版权卖掉了，以后可能会拍成电影，我说不定还会变成编剧，名字出现在字幕里……我喋喋不休兴奋不已，他语气淡淡的，那就把版权费拿来“找个工作”吧，老漂着也不是回事儿。

我愣了一下，随即感觉自尊心被扯成无数飞片飘向在空中，怔怔地不知说些什么。我们老家对稳定工作的向往胜过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取得的成绩，都是不务正业。在他看来，他愿意和“没工作”、父母没退休金的我结婚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为什么我还不愿意为他考个“工作”，哪怕是花钱“找个”工作。

几年前，从深圳刚回老家后，我就已经不想上班了。我写了20多万字的小说想卖给网站，从此梦想做个小说家，结果遭到了他的轻蔑和否定。“你说想靠写作生存，就像我说我将来靠炒股养你一样，别人听了只会说不靠谱。”为了验证这种不靠谱，他还找来了两个朋友做说客。那朋友的老婆劝我有了稳定工作以后也能写，“不然将来万一你的手断了怎么办，那你怎么生活”。 我不知所措，犹豫着进了工厂成了月薪3000块的宣传员。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工作”，后面换成了当地最豪华酒店的品牌营销也不算。我一边在酒店上班，自认为工作表现不错，一边不断撰稿，主动补贴家用，也想证明自己的经济贡献，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但直到我跟他分享我人生最大的喜悦和成绩时，他依然在劝我“找个工作”。瞧不上你是从内而外的，我突然理解了他很多的言行——那一刻，再麻木的心也痛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逃离。离开这里。不要让他再伤害到我。

我条分缕析地写着我要做出的改变，我要读书，我要减肥，我要变美，我要改善亲子关系，我要寻找出去的机会，稳定以后把孩子也带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或者先斩后奏。一边上班，我一边在文档里偷偷规划我的“出走大计”。

转移注意力的第一天，突然觉得自己可干的事情很多，没有心思在意老公对我是什么态度了。直到去泰国国际学校教书的选项在脑袋里成形。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拿到offer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顺利。当“能走”成了定局，“下不下得了决心走”却足足犹豫了半年。

▲图 / 《出走的决心》

自从开始操心国际学校的事儿，我不再揪着日常中的细枝末节，竟然发现老公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两个人能说说笑笑分享人生，碰见他同事还说羡慕我们的“恩爱”。我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吃西瓜不给我留，我就去厨房一起吃；和朋友出门一声不吭就走人，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不管；以前舍不得花他的钱，现在楼下美容院续卡直接问他要。

平心而论，我们俩对孩子都不算上心，孩子从小跟阿姨、奶奶长大，最依赖的也是她们。我们每天有限的时间都在工作，下班到睡前的几个小时，陪孩子玩儿一会儿也就厌倦了。夏天天气好时，我给电动车安上儿童座椅，想抱着两个孩子出门玩儿，每次一走俩娃都要撕心裂肺哭一番，仿佛我们是后爹后妈。

老公比我更差一筹，回国以后天天在家也不陪孩子，自己在书房看书炒股，孩子跑来跑去也不看一眼。

如今得知我要去泰国，老公争起孩子来倒显得义正辞严。我没有当即妥协，也没有就此罢休。一切按部就班准备着，看着事态如何演变。

7月份，泰国学校的工作签证正式进入办理流程，我和孩子们的相处也愈发融洽，情绪牵引进退两难。每当下班回家孩子们朝我扑过来喊妈妈，我心就开始柔软，连中午冒着大雨都想回来看孩子一眼，这下去那么远地方，安顿不知多久才能把孩子接过去，长时间不见孩子可怎么办呀？要不告诉泰国的学校算了吧，不想去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每到犹豫的关口，总会发生一两件小事催化我的办证进程。

比如我们和公婆一起带孩子去县城动物园看野兽，30块钱门票，里面关的是一只掉了毛的孔雀，几只鸡，一匹狼，毫无生气的熊。在我们省会，10块钱门票就有看不完的动物，大小城市资源不同。我和大家说下次回省城看，公公满不在乎，说跑那么远干嘛随便玩玩儿就行了。

一气之下，我付了中留服学历双认证和无犯罪证明双认证的钱，心想以后妈妈带你们去非洲看角马迁徙。

再比如某月某日，姐姐家出事儿我想请假回省城五天。想休息的事儿和领导提了好几次都被忽略，一问就是缓缓。平常每周休息一天，还没缓过来就又开始上班，家和酒店不到1公里的半径，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图 / 《我的解放日志》

这难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吗？这样的念头再次出现。我吓了一激灵，赶紧冲出去拍了签证照片，准备了银行流水。

又如某日某夜，我意外发现，一向不爱运动的老公突然去健身房了。一开始他的借口是路过小吃街，健身房的人来推销，两个月的卡才300元他觉得便宜就办了。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他才承认是怕我走了一去不复返，锻炼身体还能“再找一个”。我问他那你对我还有爱吗，他说哪有什么爱都是责任，就是人到中年老婆跑了对他来说比较丢人。我倒吸一口气诧异于他的过度坦诚，我也毫不掩饰：我可还是爱你的，只是不想停下自己的人生。

老公总怀念在南亚刚认识我时候的样子，说和个小兔子一样听话，知道他生病了去主动关心他给他买药，哪里像现在张牙舞爪的。我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20岁，没工作能力，经济很拮据，对未来也很迷茫，不然也不会你对我好一点我就死心塌地。

愤怒引发的冲动退却后，我们也曾坐下来好好谈过。他还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国际学校对我们家不论是距离还是经济都太过遥远，送过去是害了孩子。我解释聘不上就不接孩子，能损失什么。再说了又不是一去不复返，孩子们学几年语言等上小学回来了啥也不耽误。学历不重要语言可算门手艺，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天地之大，将来能自谋生路我们也就尽到父母的义务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对面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孩子不光是咱俩的，我父母出钱出力养大了，你想带走得经过他们的同意。

实话实说，不管是自己父母还是公婆，我都不知如何面对。有一次，我在书房打印机拿纸填签证信息，看见下面盒子里躺着的全都是孩子出生到现在每天的吃饭排便记录。2岁1个月，一共764天，婆婆就记了764天，我摸着厚厚的一沓老式红旗本，那一刻就像电影里一样，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完全不受控制。

▲图 / 《出走的决心》

混沌当中的几个月，我一会儿决定好好过日子，一会儿又转念想出去放荡人生闯一闯。学校那边催我尽量在10月前给到回复，下学期马上要开学了，我一拖再拖迟迟下不了决心。

思绪极度混乱中，我四处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渴望能从中找到一丝肯定或者劝解，说服自己前进或放弃，却在听了大家的反馈后更加矛盾——

有人说我舍下孩子将来不亲了怎么办，有人劝我夫妻异地怕有二心，体制内朋友佩服我的勇气，劝我体验多样人生，临门一脚了我又有点舍不得交了七八年的社保。同为宝妈的前辈羡慕泰国自由不内卷的国际教育，我又担心孩子如果真去了在里面会不会放了羊……

总之，内心的天平极度摇摆，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孩子。10月眼看着就要过完，学校的催促越来越急。我甚至编好了拒绝的短信，放了三四天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我知道我的心是关不住了。毕竟我已经见过了大海，我不能假装自己没有见过。明明有一个按钮可以迎来又一段人生，我实在无法忍住不去按。

出走了，然后呢？

朋友劝我不必太沉重，别把这当成了人生的转折、婚姻悲剧的预兆，就当出去几个月放松一下，不合适的话就再回来。我恍然大悟，是啊，最差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放不下。我卸下了思想包袱决定先请假调整一下自己。

10月天气渐凉，老公还有最后一个月的休假，我们决定一路自驾旅行顺便送孩子们去海南过冬。

当车驶向南方时，树叶渐渐变绿，经过山川河谷，我的小烦恼被大自然无限包容和接纳了，心情异常舒朗。孩子们也一样，在家里只能闷在楼上跳来跳去发泄多余的力气，被楼下邻居找上来过几次。现在终于无限奔跑了，出来一趟语言能力提升极快，随口就说出10个字的长句子。

距离拉得足够远，我换了个视角审视自己的生活，感慨着人是不是被五险一金规训得胆小了，坐在一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思考的事情和在广袤的田野上想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以前我也这样流浪了一年回来照样什么都不耽误。现在我孩子也生了，经济压力也不算特别大，完全没有更紧迫的任务，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想想自己的未来呢？

旅途中的鸡飞狗跳成了我最终发送辞职信的导火索。婆婆三步一摇五步一坐，头疼、晕车、哪里都不舒服；公公扫兴大王，哪里都不让去什么都不吃，一说就是没意思，预定200米的景点嫌累要在酒店休息；老公仔细到爆炸，全家人在车上等他跑了半个西双版纳买车载吸尘器。说是忍了一路孩子们弄脏了他的新车。出走的决心不可抑制，逃离这堆麻烦成了当务之急。

▲图 / 《出走的决心》

11月，我直接和直属领导提了离职，此前他也早有准备并没有太过意外。老公听说我买了去泰国的机票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就是在我家过得太好了，抱着个金饭碗非要去讨饭。

我丝毫不在意，讨饭有什么不好，一路上可以见到漂亮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有的吃就吃一口没得吃就当减肥，最好的职业了被你这么形容。他不再搭理我，只警告我不许买摩托车，那边骑车很野和国内根本不一样。想骑车等他有空了去泰国带我一起骑。

听架势是已经原谅了我，默许了我。他曾经也是热爱自由满世界跑，研究生毕业以后一直计划留在广东搞金融，无奈是家中独生子，父母期待太重只能回家。我说就当是我替你自由吧，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铩羽而归了。

朋友知道后感慨：你真是公主的命非要去过丫鬟的生活。心疼我一个人又要去奔波，听得我哭笑不得。

即便到了泰国，我也不是没有动摇的时候。

下午五六点，独自睡醒。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宿舍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飘着的话也都听不懂。我还没有摸到灯在哪里，突然间巨大的孤独感袭来：我好想孩子啊。想念两个小家伙黏在我身上抢着看小猪佩奇，一个人说要吃意大利面，另一个抬杠说不吃意大利面。

电视剧里，公公偶遇半夜和朋友们出来玩耍喝得烂醉狼狈不堪的申智，心疼又恨铁不成钢地问：你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才离婚的吗？黄昏时分皮质醇下降，我的情绪也低落无比，问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后悔自己要出来。如果不折腾现在也下班了能正大光明和孩子们打视频，过安稳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不似当下仿佛是个小偷，背着孩子们偷偷自由。

▲图 / 《搞笑一家人》

对于孩子，从出生起我就心怀歉意。我没有天资聪颖的基因，纯靠着吃苦高考才勉强考了500分出头，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在网上我们这样的人连“小镇做题家”都够不上，姑且算“小镇错题集”。过往生活经验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人生最大的分水岭便是羊水，孩子就是在活父母。未雨绸缪，孩子还连个受精卵都不是的时候，我就规划起他的人生。

鸡娃不如鸡自己，我申请了香港的研究生，计划一边读书一边拿到临时身份证再备孕，给孩子一个香港身份，以后不管国内国外读书都好过千军万马独木桥。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一步，拿到offer 太迟，我已经怀孕七个月无法办理入境手续，错过了“投胎”第一关，我悔恨不已。

要知道在我们本地，想进最好的公立学校除了满足学区房外还得有额外的人头费，前辈们的经验是五到十万元，我两个孩子所有费用双倍，之后一路砸钱卷上去。考上好大学然后呢？我老公就是个例子，一直聪明努力也充满遗憾，不看武侠小说不运动没什么朋友不会太多社交，他自己也说除了我估计很难找到愿意跟他的人。传统观念束缚着他，父母的期待捆绑着他，他也不满意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才是人活着的追求，或许遵循天性自由发展也是一种。

孩子是牵绊，也是出走的理由。行至此处，我也只能继续往前了。

胡思乱想之后，我卸下了思想包袱，拨通了婆婆微信。手机里孩子们冲着我招手，一个伸出舌头调皮地舔屏幕，一个一直嚷着妈妈妈妈。我空空落落的心突然被填满了。隐约间听见婆婆絮叨：看妈妈还是在国外，你们也要好好学英语哦。

▲康提现在生活的泰国小城。图 / 康提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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