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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深圳青年 文/童赵驰
这里的握手比较有力这里的微笑比较持久,这里看重人的尊严、智慧和爱的力量
副驾上的乘客偶尔会问:“师傅,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转动方向盘,拐进辅道,答:“和现在一样,都在找路。”
——《深圳青年》2026.1
深南大道,车流不息,霓虹在高楼的缝隙间游走,宛如一条发光的河。我常常在这样的夜晚,将车停在路边,熄火,点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往事如潮水般浮现,它们带着北方冰城的寒气,又被岭南的湿润空气揉碎,散作车窗上的水珠,斑驳而模糊。
我来自哈尔滨。那是一座冬天能把呼吸凝成冰花的城市。大学毕业时,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着行囊走向南方,走进深圳。那是211的文凭、父母的期待、青春的勇气,共同推着我南下。我曾以为,人生是一道向上延伸的曲线,起点是北国的雪,终点是这片海边的光。
初到深圳时,我常站在深南大道边,抬头望见被玻璃幕墙切割的天空。那时我觉得,未来就在幕墙的另一边,只要够努力,总能穿透它。十几年间,我做过企业高管,也尝试过创业。会议室的灯常亮到深夜,谈判桌前的咖啡从滚烫放到冰凉,而我仍绷紧神经,憧憬着下一个台阶。那些年,我走得急,仿佛身后有火在烧,仿佛未来的每一颗星都触手可及。
然而,命运总在你最意气风发时,悄然转向。
疫情来袭时,我的事业正临近一个关键转折。谁能想到,海啸般的风暴顷刻间将一切掀翻。项目停摆,公司关门,合作伙伴各奔东西。所有曾让我熬夜追逐的梦想,在疫情的阴影下脆弱如纸。
失业那一刻,我几乎无法相信,一个曾在董事会上侃侃而谈的企业高管,一个在创业路上拼杀多年的人,竟会被生活逼到这般境地。
家中存款如沙漏中的沙,肉眼可见地流失。招聘市场上,简历石沉大海,面试屡屡碰壁。年龄成了最大的障碍,招聘启事上“35岁以下”的字眼,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将我拒之门外。
上有老,下有小,责任如山压来,令我夜不能寐。父母日渐年迈,需要赡养;孩子仍在读书,需要学费和生活费。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偏偏在这时,柱子断了。
那些日子,我常在半夜惊醒,盯着天花板,感觉空气都稀薄得令人窒息。
转机,来自电梯里的一次偶然听闻。
那天,我又一次面试失败,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楼。电梯里,几个同样失意的中年人低声交谈:“都这年纪了,找不到工作也正常。我不打算找了,去跑网约车算了。”
这句话,如一枚钉子,猛地钉进我麻木的心。是啊,为什么不跑网约车?方向盘不会问你几岁,轮胎不在乎你曾经是谁。或许不体面,不光鲜,但至少能养家糊口。
回到家,我立刻查阅《深圳经济特区出租汽车管理条例》及相关细则。首道门槛,是必须拥有一辆电动车。
2022年4月的一个雨天,我走进沙井京基百纳的车展区。比亚迪和吉利几何并排停放。比亚迪需等货,吉利几何可现提。我没多犹豫,当场签了合同。6月中旬,车终于到手。首付一成,加上保费和手续费,花去两万多。随后办理网约车许可证和营运险,又是六千多。看着银行卡余额不断缩水,我心揪紧,但一股踏实感也涌上来,从今天起,我是一名网约车司机。
跑车的节奏,从凌晨四点半开始。
闹钟一响,我立刻起身,洗漱、泡茶、下楼,把车开到充电桩。凌晨电价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电池标称续航四百三十公里,实际跑下来只有三百多,开空调时更短。早晨六点四十左右出车,赶早高峰。那是一天中最关键的时段,单价高,平台不抽成,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
记得第一次出车,在沙井接了个单,送客人去福永。五公里,十块钱。钱不多,但心里莫名踏实,这一天,总算开始了。
机场、工地、仓库……渐渐地,我跑遍了深圳的角落。颠簸的路面、坑洼的小巷,我载着陌生人穿梭其间。乘客的面孔,有时冷漠,有时礼貌,大多时候只是平常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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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未因我的努力就收起锋芒。
三月的一天,我接了个跨城单,从深圳去东莞塘厦。快到高速出口时,车突然剧烈抖动——胎完全瘪了。离出口还有两三百米,我硬撑着慢慢挪过去,过了收费站才打电话叫拖车。第一次爆胎,心惊胆战。
几个月后的9月12日,第二次爆胎。虽烦躁,但已能熟练处理,打电话、等拖车、换胎。幸好保险的免费服务还在。
谁知仅三天后,第三次爆胎。
那天依旧是凌晨四点半起床,充好电开始接单。接到从沙井去福永的客人,路过工地,路面坑洼。我心里隐隐不安。果然,快到目的地,在一个丁字路口,我方向盘打得急了点,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车撞上马路牙子。
心头一凉:完了,又爆胎了。
后座客人很体谅,下车付了钱,自行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眶忽然发热。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
可现实不留情面。电动车没有备胎,保险的免费拖车次数也已用完。这次,只能自费叫拖车。那种无力感,如乌云压顶。
三次爆胎让我彻底清醒,人生的路,随时可能遇上坑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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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中年人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失败后再无退路。我已没有退路。孩子要学费,父母要赡养,家要靠我撑下去。
于是我继续出车,在黎明时分驶过深圳湾。高楼的灯火渐次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街道一点点苏醒。那一刻,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力量,或许我不再是曾经的老板,不再是创业者,但我仍是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丈夫。我仍能用双手撑起这个家。
从办公室到街头,从运筹帷幄到奔波接单,其中的落差,外人未必能懂。但正是这落差,让我看清了生活的本质。
过去,我总以为手握方向盘就能掌控人生。如今才明白,命运随时可能让车偏离轨道。唯一能做的,是咬紧牙关,稳握方向。
爆胎是意外,也是提醒,人生总有坎坷。车要继续开,路还得继续走。
有人问我:“你不觉得丢人吗?堂堂211毕业生,做过老板,现在开网约车。”
我笑笑:“丢人?不。靠自己的双手养家,有什么可丢人的?”
生活没有怜悯,中年没有退路。但只要我还能握住方向盘,就能继续前行。
副驾上的乘客偶尔会问:“师傅,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转动方向盘,拐进辅道,答:“和现在一样,都在找路。”
灯火在后视镜里渐渐坍缩成星点。
我知道,明天闹钟依旧会响,电池依旧会衰减,轮胎可能再次爆裂。但这座城市教会我的,从来不是如何成功,而是如何在跌倒之后,把斑马线压成自己的印记。
深南大道依旧车流汹涌。我握紧方向盘,切开夜色,如犁铧翻开泥土,种不下梦想的日子,就种下三餐温饱。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坚实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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