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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打印机整机和供应链国产化追赶的故事。
文丨贺乾明
2025 年 11 月,中国第 42 次南极考察队搭乘 “雪龙号” 与 “雪龙 2 号” 破冰船从上海启程。随船同行的,还有一批特殊的船员——来自奔图 “扛打” 系列的国产打印机。
在南极科考任务中,这些设备需要在穿越西风带的颠簸海况以及极地高寒、高盐雾环境中作业。根据奔图公布的技术指标,扛打系列产品可以保持连续打印 40 万页、卡纸率低于 0.02‰ 的稳定性。
在奔图执行董事、核心技术负责人尹爱国看来,南极科考不仅是极端物理环境的测试场,更是一个关于中国打印机产业 “从无到有、由弱变强” 的隐喻。
这个隐喻的起点,始于一句刺痛人心的断言。
2007 年,在一次行业标准会议上,针对中国企业提出的耗材信息安全标准,国外厂商代表拒绝后回应:“如果我们都退出去,你们中国连打印机都没得用。”
彼时,中国打印机整机产业尚处于技术空白阶段。全球市场由美日企业主导,行业面临着超过 20 万项的专利壁垒和严格的供应链限制。尹爱国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作为技术人员,那句话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不是愤怒,首先是羞愧——因为我们没有,所以别人敢这么说。”
奔图母公司纳思达当时已在全球通用耗材市场占据重要份额。基于产业链延伸的商业判断与技术储备,团队决定从耗材跨入整机研发。“指望这个行业以外的企业来挑这个担子是不现实的,我们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尹爱国说。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为艰难。尹爱国坦言,如果能回到当年,他或许没有勇气再接下这个任务,因为 “太痛苦了”:技术上,竞争对手对诸多基础机械结构和控制方法申请了专利保护;供应链上,核心零部件供应商迫于巨头压力不与奔图合作;商业上,产品发布后立刻被 “围剿”,面临长达 10 年的亏损。
如今奔图已成长为全球市场第四、中国市场第二的激光打印机厂商。从黑白到彩色,从 A4 到 A3,从单纯的硬件制造到融入鸿蒙、微信、钉钉、在线教育等本土生态,奔图完成了一次次技术和产品迭代。2024 年 A3 彩色激光复印机的发布,标志着其完成了全产品线的布局。
在长达三小时的访谈中,尹爱国并没有展现出过多的激昂,更多的是一种工程师特有的冷静与务实。比起宏大的行业叙事,他更倾向于讨论微米级的机械误差、感光鼓材料特性以及 AI 交互的落地细节。对于外界将奔图类比为 “打印机界的华为或比亚迪” 的评价,他说要正视差距,奔图还处于赶超阶段。
从早期的技术封锁,到成为两会、达沃斯、上合峰会等会议的指定产品,再到成为中国南北极考察选用产品。奔图的发展历程,是中国科技企业在存量竞争市场中,用长期研发投入实现技术追赶的一个样本。
以下是我们与纳思达 CTO 、奔图法人代表兼执行董事尹爱国的对话。
登上 “雪龙号”:在极端环境里检验中国打印机的可靠性
晚点:参与到南极科考中,对奔图来说意味着什么?
尹爱国:我们想借此机会,向那些为国争光的科研团队表达敬意和支持。我们双方聊得很投缘,他们也对奔图打破技术封锁、解决 “卡脖子” 难题的努力表示认可。
另一方面,我们也想借极端环境考验自己的产品,以此给团队提更高的目标。
晚点:奔图经常活跃在一些要求很高的场景中,比如两会、博鳌、达沃斯论坛。这些场景对奔图的技术和产品迭代有哪些推动?
尹爱国:既然拿到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团队肯定要给自己加压。
我们也走过弯路,在设计、生产或零部件把关上犯过错,导致用户体验不佳。打印机有相对运动,精密控制很难,比如扫描仪传感器上有一个 C 型塑料件,包在一根光滑的钢轴上移动。看起来刚刚好的尺寸,冬天一收缩,可能就会移动困难,夏天一膨胀,运动的时候可能又会左右晃动,扫描和复印的质量就会很差。
十来年前,北方有一个用户,在温度零下的仓库拆封机器现场测试,发现有些机器扫描头不动了。我们派人去排查,发现就是 C 型塑料件差了一个微米,导致了故障。所以,这个零件生产的工艺窗口非常窄,对精度的控制必须做到极致。
通常打印机厂商承诺的工作环境是 10 到 30 度左右的舒适办公环境,温度过低或过高,都不承诺。但在那种特定场合,我们希望我们的机器有好的表现。所以无论是研发还是生产,我们都要提前做足功课。针对不同的温度、湿度环境,以及长期的连续打印测试,我们都必须进行充分的验证。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都必须提前预判并解决。
晚点:这次跟着科考队去南极的奔图扛打系列打印机,就是这些场景中诞生出来的吗?你们说它能连打 40 万张,卡纸率低于 0.02‰。
尹爱国:是的,可以这么说。打印机结构复杂,对精度的要求极高。纸张从进纸口进入后,需要在机器内部走过很长的路径。难点在于,纸张本身是软的,在传输过程中,纸头可能耷拉下去,也可能翘起来,只要起始位置稍微歪一点,或者左右辊轮的尺寸有细微偏差,又或是两侧弹簧的力度略有不同,纸张在行进中就可能会越来越偏。一旦纸头碰到旁边的结构件,就容易发生卡纸。
但这还不是全部。在纸张完成定影之前,碳粉只是静电吸附在纸面上,这时纸张即使发生轻微抖动,或者接触任何部件,碳粉都可能发生位移,造成打印模糊或重影。因此,我们还不能简单通过机械调节来纠正纸张的跑偏,因为任何强制的导向都可能影响打印品质。
而卡纸绝对是用户最大的痛点。我们去调研发现,用户对颜色深浅、噪音大小的容忍度稍高点,但如果打到一半突然卡纸,甚至纸还取不出来、非得找人修,这就太令人头疼了。
比如大型会议的资料,一千人参会就得准备一千本或几千本,打印量非常大。如果机器打着打着突然出问题、甚至罢工了,那影响就太大了。
晚点:今年你们发布新版的奔图扛打产品时,说连打能力创下了世界纪录。但我看很多传统的打印机巨头,好像没有哪一家敢说我能连打多少张,然后卡纸率这么低的。
尹爱国:从公开数据看是领先的,但也可能是别家公司没有测过。我做技术出身的不敢说得太绝对。我们还在继续努力。
晚点:从你们 2007 年决定做打印机到现在快 20 年,奔图打印机成为各种重要场合的指定产品。作为当时的技术负责人,你怎么用一句话概括这段历程?
尹爱国:(沉默数秒)在别的场合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因为相信,所以看到。相信只要别人能做出来,我们也一定能行。
晚点:为什么不是 “因为看到,所以相信” 呢?
尹爱国:那个时候看见的都是壁垒,专利封锁那么严;国内产业链没起来,一些基础的高分子有机材料和超精密加工还是比较弱的,甚至是被一些国家垄断的,技术门槛非常高。我们要做,就要牵头把它做起来,不只是做一个打印机,还要号召伙伴们做一个产业链。
那我们只能先有信念,然后遇到什么问题,就去解决什么问题。
破译专利迷宫:当 “夹第二次花生米” 都成了技术壁垒
晚点:奔图研发打印机的时候,国内积累的确不多。在这之前,也有很多公司尝试做打印机,但后来都不做了。为什么?
尹爱国:的确有很高的门槛。最典型的就是专利,它有个特点,真正技术难点可能不申请专利,而是内部严格保密。
申请专利就意味着公开,竞争对手看了容易受启发,就知道该往这个方向去,做些差异绕过去就可以了。他们就怕这个。
他们甚至把很多简单到常识的路径都注册了专利,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所有你能想到的路,提前堵死。
晚点:有什么例子吗?
尹爱国:真的很夸张。比如打印机需要高温定影,让碳粉渗透进纸张。就有公司申请了这样的专利:温度高了就停止加热,温度低了就继续加热。这难道不是小孩都懂的道理吗?就像走路偏了要回正、穿针歪了要调整一样。
再比如搓纸环节。如果因为摩擦力不够,第一次没搓上去,机器应该自动重试第二次、第三次。这也申请了专利。这就好比夹花生米,一次没夹起来,肯定会夹第二次啊。
当初研发同事看到这些都气坏了,这种生活常识,居然也能算专利?但法务同事说:在特定行业场景下,只要人家比你早,哪怕是常识也能申请专利。
晚点:奔图决定做打印机有个故事:集团高管去参加打印行业的一个标准会,提出做一个兼容耗材标准,原装厂商不同意,还放话说,“如果我们都退出去,你们中国都没有打印机用”。
尹爱国:那个标准主要跟信息安全有关。耗材上的芯片比较复杂,他们把它做成一个 “黑盒子” 封死,用户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可以把耗材芯片理解为插在打印机上的 U 盘。新耗材就是新 U 盘,里面有没有后门和病毒?旧盒子拿走时,是不是拷走了敏感信息?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当时提议标准要开放,结果他们不干了。
晚点:所以你们就决定要做打印机了?
尹爱国:在耗材领域,我们(纳思达)当时的市场份额已经很大了,我们的耗材芯片实际上支撑了中国整个通用耗材产业。既然我们有技术积累、有资金储备,对行业也了解,指望这个行业以外的企业来挑这个担子,是不现实的。
我们觉得必须承担这个责任。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多跨一步,把产业链上下游做全。集团高层的决策是非常冷静的,也清楚地意识到了风险。我们先组织了团队,调研供应链、核心技术和专利等方向,判断没有大的问题,应该是有机会,才开始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晚点:奔图做打印机的时候也有一些契机。当时全球的金融危机,原本有一家不愿意对外开放的打印机厂商,也愿意对外授权专利了。奔图拿到了基础专利的授权。
尹爱国:其实在他们看来,几十年了,没一个中国或者欧洲的企业真正进来做这行。你们这么个小小的民营耗材企业,规模也不大,更不可能做成。
那其实只是基础原理,讲的是成像逻辑,这一块你是绕不开的。我们拿到这个授权,就等于参加比赛你刚报了个名,或者是手里刚拿到了张门票,能进这个门了。
可进门之后,不管是技术、供应链,还是更多具体的专利规避,那才是后面真正的槛,都得靠我们自己去研发。
晚点:你之前访谈的时候提到过一个专利:一个要打印的文档有 5 页,如果要双面打印,要么把最后一页单面打印,要么插入一个空白页双面打印。这两个方法,都有公司申请了专利。最后你们怎么解决的?
尹爱国:我们不加空白页,就避开了第二种专利。最后一页单面打印完后,不让它立马出纸,而是给机器指令,让纸回到机器里面,在机器内空转一圈,什么也不打,就避开了第一个专利。当时想到这个,我们还是很兴奋的。就类似这种情况其实很多。
晚点:中国打印机整机行业一片空白,也就意味着找人才也比较难。你们怎么做的?
尹爱国:原来我们就想,如果能找到有经验的人带我们,肯定能少走弯路。
但去国外转了一圈,发现根本挖不动。很多外国专家签了终身竞业协议,离职或退休后原公司照样全额发工资,条件就是不能去对手那干,根本挖不过来。
国内更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靠自己内部那十几个人,硬着头皮干。后来慢慢从技术比较接近的行业和公司挖点人,或者从外企工厂挖点做质量、做工艺的。
当时国外巨头会把一些非核心的技术外包工作(比如驱动软件、控制板)交给台资厂做。我们联系到一个做硬件的工程师,想挖他过来。结果人家根本不信我们,他说中国哪有能自己开发打印机的企业啊?肯定是那种骗子公司。他知道核心技术封锁得有多死,觉得中国企业不可能做出来。
我们跟他说,我们出机票、包吃住,你飞过来实地看一眼。结果他过来看完,就决定来了。到现在十几年了,他还在我们集团。
晚点:奔图的第一款打印机是在 2010 年发布的。这些年的攻坚期间,有什么绝望的时候吗?怎么挺过来的?
尹爱国:有时候就是很难受。比如一个专利无论怎么想,都没招了。我就尽量帮大家释放一些压力,带着他们去爬山,打打扑克牌,或者一起去吃饭。对研发人员来说相对宽松点,我觉得这个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需要很多攻关的时候。
那段时间,每个人都比较拼。当时我们要敲定第一款产品的方案,确定生产,最后关头发现还有个点没有排查清楚,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侵权。如果侵权的话是不可以生产的。
晚上下班的时候,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负责专利的女同事第二天要办婚礼,都已经安排好了。前面的细节只有她清楚,交给别人怕接不上,出纰漏,所以她决定自己扛。一直熬到快天亮,终于排查完了,没问题。早上匆忙走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又紧张又害怕,她把原本买好放在办公室的婚纱给忘带了,最后没办法,只好临时去买了一套。
晚点:这一定是个难忘的婚礼。你之前接受访谈时说,如果再让你回到当时的情况,你可能就不会有勇气接这个任务了,因为太痛苦了。
尹爱国:作为技术人员,我觉得我们当时做打印机的确有一时的冲动。用痛苦形容它,是因为专利突破难,技术突破也难,但我觉得最难的其实是供应链,中国相对来说基础还是比较弱,一些基础上的研究投入是非常大的,一般的企业不愿意投。
就算这些突破了,后面的工艺能不能保证一致性?这也是挑战。再加上你是个新品牌,别人凭什么信你?刚开始,我们感觉这个利润还不错。比如说成本 800 块钱,我能卖到 1500 块。还是能赚钱的。
我们进来之后才发现商业上面原来突破也这么困难。针对我们同类的产品,同行们会大幅降价。这就是一种商业打击,想趁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就把我们压住。人家原来卖 1000 多的机器,马上降到 1000、800。哪还有空间?成本 800,你卖 800,中间渠道商、门店还得挣钱吧?更何况,我们还需要分摊巨额的研发投入以及各项经营费用,根本没法弄。
研发还得持续砸钱。比如第一款产品投了几千万,做第二款还得从头再来,越高端的产品投入越多。虽然能借鉴点经验,但你速度要提升、黑白要变彩色,都是新技术,还得继续投。
技术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量产?量产了能不能卖出去?卖出去能不能赚到钱?只有这四步都走通了,才能良性循环。说实话,那时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我们前十年一直是在亏损。
“拆解称重” 与十年亏损:闯入者面对的冷酷市场法则
晚点:2010 年 12 月,你们在人民大会堂发布了打印机。当时市场反馈怎么样?
尹爱国:我们第一批只做了 100 台投向市场。销售的同事说,一抢而空。一开始我们以为,这个市场还是能够接受我们。我们还有这种错觉。
隔了几天,有个反馈过来,说有个国家的海关把机器扣了,说机器只有中国的认证,没有那个国家的认证,不能入境。当时我们还纳闷,这个机器我们只投中国市场,为什么到其他国家去呢?
后来才知道,其实是那个国家做打印机的公司买回去研究。首批机器,大部分是被国外的同行买走了。他们有的买 5 台、8 台,总部放两台,中国工厂放两台。
后来,一个台资代工厂的朋友私下告诉我们:对手把我们的机器全部拆解,连每个零件都上了秤。为什么?算出你的材料和工时,你的成本底牌就被摸清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压力更大。这意味着对手在死盯着我们,随时准备动手。
后来就在供应链上应验了。有一家国外的供应商,本来给我们供一种关键材料,合作得好好的,突然通知我们要控量,下个月减半,再过几个月彻底断供。不给任何理由。
后来才知道,是他们的大客户施压了,不准给中国企业供货,不能培养潜在对手。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供应链。
晚点:这些都是产业链上的反应,其他方面的反应呢?比如说用户。
尹爱国:一方面是鼓励。毕竟大多数中国人还是有民族情怀的,看到终于有国产的了,大家都很支持,觉得是个好机会。
当然也有质疑。特别是有些懂行的人,知道做打印机有多难。他们会觉得,你们也没多少技术积累,凭什么能做好,觉得我们根本做不成。
晚点:的确很难。就像你刚才说的,前十年一直在亏损。
尹爱国:首先是成本偏高。一开始,一些核心材料还得靠进口。供应商虽然愿意卖,但他们卖给国外企业如果是 5 块钱,卖给我们可能就要 10 块、15 块。你明知道也没办法,因为除了他家,你没地方买。
他们赚了我们的钱,也可以给行业一个交代,你看,我给他们的价格这么高,他们成本下不来,对你们构不成威胁。所以我们初期的成本一直很高。再加上初期产量少,分摊下来的研发和开模费用就更高。
2014-2015 年的时候集团也有一个调整。之前打印机业务一直没独立注册,只是集团下的一个事业部,靠着耗材和芯片赚的钱来养着。后来这两块业务都属于上市公司业务了,就不能向体系外的亏损公司提供资金了。
一独立核算,资金压力瞬间就来了。找银行贷款,看我们一直在亏,哪怕给更高利息都贷不到。
晚点:你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尹爱国:还是靠着那股不服输的精神。当然,我们也做了一系列更具体的调整。我们意识到,光靠 “熬” 是不够的,必须在产品上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成本压力和供应链安全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核心零部件受制于人,价格高、供应也不稳定。我们下定决心,必须把关键供应链掌握在自己手里。通过自主研发、与国内供应商深度合作,我们一个个零件去突破,逐步实现了国产化。这个过程极其艰难,但每突破一个,我们的成本就更可控一分,脖子就被卡得轻一点。
同时,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理解用户。派团队深入各种打印场景,去听真实的痛点。不仅是能不能用,更是好不好用。基于这些洞察,我们顶着压力对产品做了大幅升级,不仅提升基础性能,还在易用性上做了很多创新,比如驱动一键安装、手机扫码直连、微信远程打印等等。直到今天,在易连易用上,市场还是公认我们做得最好。
后来,国家对信息安全的重视提到了新高度。这时,奔图作为国内唯一完整掌握打印机核心技术的厂商,过去十几年自主研发,积累下来的价值一下子凸显了出来。到了疫情期间,全球供应链遭遇巨大冲击,而我们已经构建起的自主供应链体系,反而保障了产品的稳定生产和交付,这也让更多客户选择了我们。
所以,真正的转折不是单靠哪一点。它是我们坚持做自主供应链、持续做产品创新、不断优化商业模式,在信息安全这个时代契机到来时,和我们长期的技术储备产生了共振。
最终在 2018 年,我们实现了盈亏平衡。这时候大家的心情真的不一样了——不只是松了口气,更是确信这条路我们走通了。
晚点:所以政府部门要求信息安全,推进重点单位的国产替代,也帮了奔图大忙?
尹爱国:肯定是有帮助的,这也让我们的团队看清了努力的方向,在信息安全上面一定要能够满足重点客户的需要。
信息安全的风险是全方位的。无论是通过 U 盘、数据线,还是网络连接,只要打印机与电脑连通,理论上就存在信息被提取的通道。即便你没有主动打印,电脑里的文件也可能被暗中发送到打印机,再通过网络或内置的通信模块传输出去。
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薄弱环节是耗材芯片。如果设计者怀有恶意,他们可以在芯片中植入大容量存储空间,在需要时将用户的敏感信息转存到芯片内。更换新耗材或配件时,也可能通过芯片向打印机植入病毒或激活指令,从而对整个办公系统发起攻击。
更隐蔽的是隐写技术。打印出来的文件看起来完全正常,但其中可能被嵌入了电子水印。一旦文件被带出或公开,窃密者就能从中提取出打印机暗中保存的敏感信息。
当然,这些风险都源于恶意的设计。正常情况下,打印机不应保存或转发任何用户信息,耗材芯片也只应执行其基本功能:记录打印页数、安装时间、剩余耗材量,或匹配零部件参数——这些与用户隐私完全无关。
但在物理上,这些通路是存在的。只要厂家是恶意的,就可以把你打印的敏感信息存到机器里或耗材芯片里,并留个后门,拿走信息。所以只有这块是我们自己的,才敢放心用。
跨越最后堡垒:从 A3 突围到 AI 落地
晚点:2018 年奔图就做到盈亏平衡,为什么直到 2024 年才做出来了更高端的 A3 激光复印机?
尹爱国:我们投资还是比较谨慎的,早期只是针对 A3 的技术、供应链、专利做了一些调研,并没有立马投入大量人力。我们发现,在技术上其实是有积累的,验证了可行性。
但是 A3 和 A4 差别很大。打个比方,如果说 A4 是小轿车,那么 A3 就相当于高铁。小轿车就是个代步工具,那么高铁就是看重运力,比如载多少人,速度多快,以及舒适度怎么样。
很多买 A3 机器的客户,并不是真的为了打 A3 那么大的纸,绝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打 A4。他们看重的是生产力:高可靠性、高稳定性、长寿命、易维护,以及高打印负荷下能连续工作,而且算下来单页成本很低。
晚点:那在产品设计和零部件上,A3 和 A4 有什么差别吗?外行人可能会觉得就是尺寸变大了。
尹爱国:A4 打印机的用户需求,入门级寿命一般就是几万页,高端点的 10 万、20 万页。但 A3 不一样,起步就要 30 万页、50 万页,高端的甚至要打几百万页。
这就带来一个大问题,磨损。举个例子,在普通 A4 机器里,通用做法通常用一根橡胶辊压着感光鼓,两者之间有较大压力,还有相对滑动。
这边是橡胶辊上准备好的碳粉,薄薄的一层带了电,一定是要均匀、致密的,感光鼓上某些位置对碳粉有吸引力,碳粉就跳过去,形成潜像;如果是反向力,碳粉就留在橡胶辊上。
这种结构二者一直是紧密接触的,有一定压力,也有速度差。感光鼓是有机材料做的,哪经得起这么磨,所以打个几千页、万把页,感光鼓的涂层磨损,性能就恶化,必须更换。
为了让 A3 机器寿命更长,我们必须换一套技术方案,不能再这么硬磨了。我们用了一种磁性材料。简单说,就是用碳粉把很多磁性小球包裹起来。这时候,我们用磁辊代替显影辊,不用再死死压住感光鼓,可以留一点点间隙,或者只是轻微接触。靠磁力与静电力配合完成显影。
晚点:在 A3 产品的发布会上,你说它是长期磨砺的成果。它对奔图来说意味着什么?
尹爱国:可以这么说,只要 A3 技术没突破,你还是只能做中低端的。你跟国外那些大品牌就还不在一个层次。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从市场竞争角度上,只有做出了 A3,你才有资格去触达那些高端客户。
更关键的是,A3 的突破不仅是产品线的补齐,它标志着我们的技术能力和供应链协同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它证明我们有能力解决最复杂的工程难题,有资格进入利润最丰厚、要求最严苛的核心战场,与巨头正面竞争。
晚点:A3 的技术是不是也可以反哺到我们 A4 的产品上?比如奔图的扛打系列。
尹爱国:有一些技术点是可以用到 A4 上面的,肯定会有。并不是说做了 A3,A4 就不迭代了。相反,我们 A4 产品的迭代还是挺多的。
除了技术共享,现在还有很多新的技术应用,新的需求和场景还是比较多的。特别是 AI 的应用,这是一个大趋势。我们一定是要让打印机变得更智能、更便捷。
晚点:作为一个打印机公司,你们怎么用 AI 呢?我们打印的时候,是在手机或电脑上有文档需求,打印机只负责执行。
尹爱国:比如在使用体验上,很多用户对功能不了解,机器状态也看不懂。如果在机器或电脑菜单里一级级去查,太麻烦了。通过语音交互,我直接问怎么连网?它马上告诉我,或者直接打印一张操作说明出来。这对老人和小孩特别有用,以前他们觉得装驱动、搞设置是 IT 人员的事,以后动动嘴,机器就帮你操作了。
再比如教育场景。连接云端题库后,提出来要求,比如要做套什么样的试卷,机器立马打出来。做完扫描,还能帮忙批改,错题自动进入错题库。它还能举一反三。比如发现你一元二次方程比较弱,它就在这一块多出点变式题,帮你针对性巩固。
它就是一个有交互能力的设备了。比如复印老照片,有点花了糊了,它能自动修复清楚。再比如扫描文件,以前文件名都是日期加时间。它能自动识别内容,告诉你这是报销凭证还是工作报告,自动归类。
晚点:有这些功能的产品已经上市了吗?
尹爱国:刚才说的一部分功能是上了的。(现场语音演示 “小奔小奔,打印耗材信息页”。)
晚点:很多海外的大厂商在软件、交互上面投入似乎并不多。比如你们之前推出的钉钉打印、微信小程序打印,以及与在线教育公司合作。
尹爱国:不排除国外大企业流程长,反应慢。而我们规模相对小。我们更愿意贴近用户,对新场景的需求也看得更重。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新机会。
而且像微信、钉钉、作业帮这些,都是中国特有的生态。我们现在就是派团队到不同的场景去调研,了解他们特有的需求,然后去做一些定制化的改变,这个队伍可能后面会成为我们的优势。
出海:在四分之三的全球市场,与巨头正面竞争
晚点:在细分领域寻找增长空间是奔图长期的策略和打法。但现在奔图的位置已经不一样了,它现在是全球第四、中国第二。跟行业巨头的竞争不可避免。你怎么看与他们的差异?
尹爱国:在中国市场上,我们的份额是第二。如果只算中国品牌,我们肯定是第一。
原先中国市场排第一的国外品牌,高峰期占 50% 多的份额,我们才几个点;现在他们降到 30% 多,我们追到 20% 多。剩下的 40% 多,就是其他品牌各分一点。
我们的优势刚才也提到了,就是我们更愿意贴近用户,更愿意去改变,去解决特定场景下的痛点。这一点,国外企业很难做到。
晚点:技术上奔图跟他们还有差距吗?
尹爱国:单纯从打印技术和智能化体验上,可以说已经没有差距,甚至更有优势。但是在高端应用,特别是涉及到长寿命的基础材料上,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全面赶超。这不光是奔图一家的事,还需要整个供应链协同进步。
虽然我们在跟供应商一起努力,但在工艺和技术完全成熟前,还不敢全都立马大批量用。当然,我们一定要核心零部件和材料必须国产化,不能让任何一个点再被卡脖子。
晚点:你们怎么和供应链合作一起突破?
尹爱国:第一是跨行业去找。有些企业在别的领域,但在某些基础材料或工艺上有积累,他们的零件做些改变,也许就可以用到打印机上。我们会主动去发现这些潜在的合作伙伴。
第二是扶持现有供应商。有些厂家做低端产品还可以,但做高端工艺和材料可能还差那么点。我们就继续给他们提供机会、给方向。除了常规的支持,甚至有时候还可能投资参股。样品送过来,哪些地方指标可能会有问题,努力的方向应该在哪里,我们也会持续沟通。
我们还会帮他对接上游资源。比如他用的某种原材料做得不怎么好,刚好我们知道另一家做这个材料做得好,而且价格不错,哪怕人家原来不是做打印机行业的,我们就带着他们一块去谈。
晚点:奔图现在也不只在中国跟海外的大厂竞争,你们也在加大出海力度。
尹爱国:从全球来看,中国市场的销量大概占打印机行业总量的四分之一。中国以外,还有四分之三的市场,你就拱手让给国外的企业吗?这是不应该的。
晚点:奔图出海的机会是什么?
尹爱国:像一带一路这些国家、金砖国家,确实跟政治大环境有关,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他们觉得我们更可信,更愿意选我们。我们现在也在持续加强这一块,让他们对我们的安全更有信心。
晚点:业内有个评价,说奔图对于中国打印机行业,就相当于是华为在通信业的地位,比亚迪在新能源的地位。你听到这种说法是什么感受?
尹爱国:我们不敢这样自比。内部我们一直强调,要向他们学习,正视巨大的差距,千万不能自满骄傲。他们是我们的榜样,也是让国人感到自豪的高科技企业。他们是已经在引领的榜样,我们还在全面赶超的路上。
晚点:奔图目前在中国市场成绩已经很好了,但也有不少消费者不太了解奔图。如果让你给他们推荐奔图的打印机,你会说什么?
尹爱国:当然我们还是希望有更多消费者选择我们。
奔图是给全球消费者提供多一种选择。希望大家能给奔图一个机会,试一试。我相信,奔图会成为您真实可靠的伙伴,甚至能给您带来更多的惊喜。
题图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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