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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瞭望访谈 | 让中国古生物学在国际拥有更高话语权——专访中国科学院院士徐星

IP属地 中国·北京 新华社 时间:2025-11-18 12:17:28


中国科学院院士徐星

  我国古生物学在世界已经具备一定影响力。未来,我们有责任让国际通用的教科书出现更多的中国名字、中国元素和中国贡献

  通过古生物学研究,追溯地球数十亿年的演化轨迹,可以帮助解答生命起源、物种形成和生物演化、地球环境变迁等核心问题,为理解当下生命世界、预测未来生态趋势提供关键证据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严勇

  今年8月,2025未来科学大奖揭晓,季强、徐星、周忠和3位科学家凭借“发现鸟类起源于恐龙的化石证据”获得本年度“生命科学奖”。

  发布会现场,颁奖人现场连线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古生物研究院学术院长徐星时,他正戴着大草帽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谋县山区野外考察。信号断断续续,声音忽隐忽现,徐星不断挪步,尽量让镜头里的自己不晃动。

  徐星持续多年深耕恐龙演化和古生物学,累计发表300余篇论文,他和同事命名的恐龙新物种超过80个。其研究成果创造多项世界第一,将中国的恐龙研究推向新高度,他也因此被称为“恐龙院士”。

  徐星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说,中国是古生物资源大国,也是国际古生物学研究中心之一,但还需更加努力。唯有不懈努力,构建自己的理论和学术体系,才能让中国古生物学在国际拥有更高话语权。

  把生命演化的拼图拼得更完整

  《瞭望》:您的团队近年在野外考察中发现了哪些关键恐龙化石?这些发现有何重要意义?

  徐星:一直以来,大家都很想知道最早飞向蓝天的恐龙是什么。2015年,我们发现了奇翼龙化石,这是世界范围内已知的最早飞向蓝天的恐龙。

  但它飞向蓝天的方式颠覆了传统认知:奇翼龙有类似蝙蝠的皮膜翼,和人们认知的羽翼飞行演化史相悖。为证实这一发现,团队先对化石进行CT扫描,又用电镜观察翅膀的微观结构,甚至分析了翼膜残留的化学成分。通过不同来源的证据,我们最终说服《自然》审稿人,让他们相信奇翼龙确实长着奇怪的翅膀。

  《瞭望》:古生物研究依赖化石证据,但化石保存往往不完整。您的团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徐星:很多物种很难保存化石,即便保存了化石,很多细节也没有留下来,仅有身体的一部分,比如保存了骨骼,但没有软体。因此复原生命历史相对受限。

  解决这个问题最直接也是最笨的方法,就是开展更多的野外工作,找到更多化石,尤其是找到一些特异埋藏的化石,从而更准确地复原生命演化历史。比如辽宁等地保存了带羽毛的恐龙化石,就为我们复原恐龙-鸟类转化过程提供了关键信息。

  传统上,人们是看化石表面的形态特征来重建生命演化历史。现在随着技术进步,可以用CT、同步辐射等手段获取化石内部的信息,如颅脑和牙床里的信息等。此外还有过去用得较少的一类化学信息,比如稳定同位素,可用来推测恐龙的食性、孵化小恐龙时的温度等。

  通过新的技术和手段,我们可获取化石更多的信息、研究过去研究不了的一些问题,把生命演化的拼图拼得更完整。

  《瞭望》: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古生物学研究中的潜力?

  徐星:早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学者就开始将人工智能运用于古生物学研究。近年,人工智能在古生物研究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比如人工处理CT数据相当耗时、效率不高,借助人工智能可帮助我们更有效地处理CT数据。

  人工智能的应用是一个趋势。我们最近和包括之江实验室同行在内的学者一起,探讨做古生物学大模型,用来鉴定化石、进行分类等。实事求是地说,古生物学的大模型需要大量训练,现有可用化石数据量不多,存在一定局限。

  《瞭望》:如何看待古生物学未来的发展趋势?

  徐星:古生物学未来一定会走向融合。我们都知道古生物学有两个传统,即地质学传统和生物学传统。地质学传统方面,也就是熟知的服务于国民经济建设的找矿、开发油气等,这门学科在确定地层、年代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生物学传统方面,主要是研究生物演化进程。

  现在有一个学科叫演化生物学,在研究中既可以用化石数据,也可以运用现代生物包括基因组和生物发育过程的数据等,开展生物演化研究。要真正理解生物演化过程,需要把不同类型的数据,包括古生物数据、现代生物体的数据等融合到一起,因此未来的古生物学一定是数据的融合、方法的融合,进而构建起完整的演化图景。

  让国际通用的教科书出现更多中国名字、中国元素和中国贡献

  《瞭望》:中国目前在国际古生物学研究领域处于怎样的位置?

  徐星:中国的古生物学有传统、有传承。1929年北京周口店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发现,被认为是中国自然科学的第一枚“金牌”,在国际引起很大轰动。经过几代人不懈探索、学术传承,我国古生物学在世界已经具备一定影响力。

  究其原因,一方面我国古生物化石资源相当丰富。我国是古生物资源大国,化石资源是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这让我们有更多数据复原生命演化的历史。基于这一优势,古生物学者在过去几十年频繁在国际顶刊发表论文,文章数量居世界第一序列。

  另一方面,我国经济发展水平稳步提升,国家对基础科学投入持续加大,一些仪器设备和研究平台,尤其是先进技术的使用,也走在世界前列。

  学科建设需要长期不间断的投入和深耕,特别是建立自己的学科体系,在理论上有所创新,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也对我们提出了更高要求。

  《瞭望》:在建立自己的古生物学科体系、理论创新方面,我国有哪些优势和机遇?

  徐星:现在的地球鸟语花香,是以哺乳动物为主导的星球,这套生态系统其实来自中生代生态系统。

  在整个中生代时期,中国拥有一系列化石宝库,其中一些保存下来的化石还能看到软体组织,这相当少见。

  我国中生代化石资源很多,在全球独一无二,为复原中生代时期地球生态系统,了解一些重要生物门类起源等,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信息。这意味着,中生代地层和化石资源有利于我们产出有影响力的研究。

  我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研究,进一步揭示这些化石的科学意义。众所周知,教科书是自然科学体系的基础,也是一个国家基础科学能力的重要展现。以往提到生物学、地球科学等自然科学,初高中乃至大学教科书都是西方学者的成果占主导地位。未来,希望我们的一些研究成果,也能够成为全世界生物演化包括基础生物学教材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有责任让国际通用的教科书出现更多的中国名字、中国元素和中国贡献,让中国古生物学在国际拥有更高话语权。

  《瞭望》:古生物学涉及地质学、生物学、生态学等,是一门小众但交叉的学科,当前国内该领域的人才培养面临哪些挑战?

  徐星:古生物学确实是一门小众学科,且就业范围相对较窄。我曾遇到特别喜欢古生物学的孩子,因为父母担心学完找不到工作,不得不改学其他专业的情况。但总体来说,随着科学教育加强、社会认知改变,尤其是公众对自然科学兴趣加深,招生情况已有很大改观。

  我想特别说明的是,演化生物学是综合性很强的一门学科。这门学科不光鼓励孩子成为古生物学家,更重要的是通过学习,让未来的百姓对自然有更多了解,对生活的地球和生命演化历史有比较完整的认知。同时,演化生物学的学习涉及很多逻辑思维训练,对每个人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也大有裨益。

  站在国家角度要考虑的是,古生物学专业在高等教育中如何发挥更好的作用,这里还有很多工作可做。

  《瞭望》:当前我国科研环境和基金支持体系等,如何对年轻古生物学者的成长更友好?

  徐星:从大环境看,国家对科学的投入,方方面面都在持续增加。最近几年因为一些外部原因,其所关注的领域、支持的体系可能更多偏向实用,更多聚焦解决当下的实际问题。

  这在短期没有问题,从长期看,还是要持续加大对基础科学的支持力度。我认为始终坚持回到基础科学的本原,尊重其本身的发展规律,国家的科技发展才能具备更坚实的基础。

  古生物学对复原地球演化的历史将有更大帮助

  《瞭望》:未来10年古生物学可能在哪些方向出现重大突破?

  徐星:寒武纪以来,地球上出现了我们熟悉的明显的生命,我们称之为“显生宙”,即“看得见生物的年代”。寒武纪是一个重要的时期,越来越多人们熟悉的生物化石在寒武纪大爆发时期被发现,但仍有一些关键问题需要做出回答,比如寒武纪早期一些生物门类框架如何建立,驱动因素又是什么等,未来10年可能会有一些新的答案。

  从更久远看,我们知道最早的生命出现可能在大约40亿年前,这方面的一些原创研究也在加强,未来对最早生命出现的环境、最早生命的形态等都会有一些了解。

  从近的尺度看,人类所属的脊椎动物家族的演化,基本的器官结构如何出现,包括后来主要生物类群如何从水里登陆、人类的起源等,诸如此类关键的演化事件,也将随着新的方法运用和新技术开发,可能会有更好的认知。

  《瞭望》:您对未来50年的古生物学有何期待?

  徐星:古生物学对复原地球演化的历史将有更大帮助,这是可以预见的。

  更重要的是,古生物学产生的一些认知,包括生物演化历史很多绝妙的生物类群,其形态也好、行为方式也好,跟现代生物差别非常大,如果对这些情况有更深入的了解,或许可以改变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现在的仿生学,飞行器、机器人等就是向大自然学习的生动案例,而向大自然学习的一个很重要来源就是古生物领域。

  《瞭望》:您最希望古生物学为人类解答的终极问题是什么?

  徐星:研究古生物学,某种程度上也需要回答那些不时拷问我们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追问这些问题,但由于认知不同,不同时期往往会有不同答案。试想未来50年,人工智能非常发达,大多数人可能不需要工作,人类会做些什么?如果不需要工作,表明人类在物质生产中的贡献和作用将越来越少,但人类终究是一个好奇的物种,不追求物质了,就会在精神层面进行更多、更广泛的探讨。研究地球生命演化历史,确实有助于更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


徐星(右)和周忠和院士在辽宁上河首化石点考察(资料照片) 受访者供图

  过去是我们面向未来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未来的关键

  《瞭望》:古生物学通过研究地质历史时期的气候变迁,能为现代气候变化研究提供哪些参考?

  徐星:大家很关心气候变化,很自然会联系到生物多样性减少、生态危机等。其实不只是气候变化,通过古生物学研究,追溯地球数十亿年的演化轨迹,可以帮助解答生命起源、物种形成和生物演化、地球环境变迁等核心问题,为理解当下生命世界、预测未来生态趋势提供关键证据。

  过去是我们面向未来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未来的关键。以史为鉴,我们在应对未来挑战时就会更有底气,对未来政策的制定、长期的规划也会更有针对性。

  具体到气候变化,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比如研究生物多样性变化与温度、湿度等环境指标的关系,与地球环境变化的关系等。通过古生物学研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答案。比如,我们对鸟类生物多样性变化规律进行分析,发现了鸟类生物多样性变化和环境变迁关系密切,尤其是和大气温度的变化关系密切。

  《瞭望》:地球历史上多次生物大灭绝事件,对当今人类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危机有何启示?

  徐星:生物灭绝是生物演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众所周知,在生物演化过程中,一共发生过5次大灭绝。从现有认知看,不管是小行星撞击还是火山爆发,根本上归结于环境的巨变。环境巨变一定会带来生态危机,包括生物大灭绝。

  大家都很关心全球气候变暖,包括气温在内的一些指标发生变化,特别是一旦超过阈值,地球环境就会失控,如果真是这样,生物大灭绝就是不可扭转的趋势。这些都给人类敲响了警钟。

  《瞭望》:如果有一天,复活恐龙在技术上成为可能,您会支持这样做吗?

  徐星: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复活恐龙也一定是这样。如果未来能做这件事,我想一定有它的意义所在。从这个角度看,把远古的生物带到地球不见得不可行。但就像人类发明核武器一样,在做之前一定要把它规范好、约束好,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给地球带来很多麻烦。一项技术的突破是好是坏,最终取决于人类的选择。

  《瞭望》:研究亿万年尺度的生命演化史,对您看待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以及生命的意义有什么影响?

  徐星:人的生命也就百年左右,相比地球生命演化的历史,仿若过眼云烟。因此在从事古生物学研究工作中,我们看到亿万年前的生物化石,在一种强烈的对比下往往会思考:在如此漫长的时间尺度下,地球生命经历了起起伏伏,人类个体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短暂一生?同时个体生命的延伸,又可以通过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来衡量——你的影响也许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这也意味着,个体生命的短暂,恰恰让“留下什么”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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