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1月14日电 11月14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以科技之弦 重奏生命乐章》的报道。
我换上无菌服,穿过数道自动气密门,进入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神经外科手术室。医护人员围在手术台前做着各种准备。这是中国西部地区首例半侵入式脑机接口植入手术,也是媒体首次获准全程记录拍摄。从未直视过手术过程的我,小心翼翼地立于主刀医生毛庆的身后,目不转睛地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花甲之年的毛庆经历过无数手术,但从他此时凝重的神态中,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压力。他专注地聚焦于无影灯下患者的头颅,借助导航系统,寻找着解剖靶点。他手中的马克笔在患者已剃光的头皮上沉缓地移动,点画间性命攸关,每一笔都牵动人心。
电钻切开颅骨的吱吱声,伴着止血设备传来的微焦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手术的目标是在患者的硬脑膜外精准植入8个电极。位置是否精确,直接决定成败,误差须控制在毫米之内。
手术台上的小华(化名)是个科幻迷,经常天马行空地“神游”于玄幻世界。他尤其喜欢电影《黑客帝国》中主人公Neo觉醒后获得超能力的故事。颇具意味的是,即将植入他颅内的脑机接口设备也叫“N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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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大型纪录片《AI中国》第2集《AI重奏人生》的拍摄现场。我们不仅见证了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手术,记录了中国脑机接口技术最前沿的临床试验,同时也在讲述关于爱与成长、死亡与重生、梦想与超越的故事。
与《AI中国》第1集《通向未来的跑道》相比,第2集的内容涉猎更广,拍摄难度更大。脑机接口是一门高度交叉的学科,融合了脑科学、神经医学、材料学、心理学与计算机科学等多个领域的前沿成果。我们先后在北京、上海、四川、河南等多地展开调研,从对患者运动功能、语言功能损伤的治疗,到对复杂性精神疾病的神经调控干预,再到盲人视觉重建等,我们带着诸多疑问和好奇走访了多家高校实验室、科技企业及医疗机构。
恰在我们紧锣密鼓的调研期间,埃隆·马斯克与其创立的Neuralink公司公布了其脑机接口技术的未来路线图,宣称有望在2026年实现盲人视觉重建,并于2029年达成更高级的脑功能修复。
面对这些日新月异的技术突破,我在振奋与欣喜之余,也不由得陷入沉思:如何在纪录片有限的篇幅中,既展现出跨学科的复杂技术,又寻找到一条有生命温度的故事主线?科技理性与人文叙事之间该如何有机交融,始终是我们拍摄这部纪录片面临的核心难题。
在调研前期,我不仅研读了相关理论书籍,也持续关注国内外该领域的动态。在此过程中,我关注到清华大学洪波教授团队。他们研制出一种无线微创脑机接口设备,仅硬币大小,可植入患者硬脑膜外且不损伤神经细胞,更通过创新算法实现了对患者运动意图的精准解码。
“科技的目标,是帮助人重拾尊严与自由。”洪波这句话触动了我。在全球科技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与欧美国家相比,中国发展脑机接口技术的优势在哪里?科技创新的根本目的又是什么?这不仅是技术路线之争,更是关乎“科技为谁而创新”的价值选择。
(二)
第一次见到洪波,是在清华大学的近春园遗址。夏荷正盛,绿意浮波。洪波正推着患者老杨的轮椅,缓缓穿行于荷塘小径。那正是朱自清笔下那片被月光与轻雾笼罩的梦中之塘。
老杨是国内首位半侵入式脑机接口临床试验的受试者,所承担的风险可想而知,但他坚定地把自己托付给研发团队。洪波至今保存着老杨连接上脑机接口设备后发出的第一段脑电信号,如同珍藏一颗希望的种子。
如今,老杨植入脑机接口设备已快两年。经过系统的康复训练,他从完全依赖他人喂食,到能自己拿起水杯、握紧汤匙。这些对常人来说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则经历了无比艰难的康复过程。
在荷塘边,我与老杨攀谈起来。他说术后最深刻的记忆,是第一次重新感知到温度。当他抚摸小孙女温热的手掌与脸颊时,那久违的触感如生命暖流灌入心房,令他热泪盈眶。后来,在洪波的实验室里,老杨现场弹奏出一曲《我和我的祖国》。当音符从他的手中一个个飘出时,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虽然他只是用手掌侧面敲击键盘,却在每一次触键中都注入深情。
在我国,脊髓损伤患者总数已超过300万人,且每年仍新增七八万病例。这些患者中,有的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承载着家庭重负。如何让前沿技术真正惠及亟待帮助的普通人,让他们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这是我们在采访拍摄中一直关注的。这既是一场科技与生命之间的艰难竞速,也是一次对人之尊严与内心自由的追寻。
(三)
思路逐渐清晰后,我们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脑机接口临床试验受试者。然而,即便偶有患者愿意出镜,可供拍摄的镜头和场景也极为有限。由于这类手术风险较高,多家医院都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对于媒体采访也格外谨慎。我们通过学术会议、医生推荐、患者社群等多种渠道艰难地寻找线索,却屡屡碰壁,几经周折。就在几乎陷入停滞之时,转机出现了。
即将开展我国西部首例脑机接口临床手术的华西医院,同意了我们的拍摄请求。我们立即赶往成都,最终得以零距离见证了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手术全程。
手术中有个关键环节:唤醒测试。护士一次次握紧小华的手,以探测运动功能区的信号反应。起初,信号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直到近40次握持之后,屏幕上突然跃起一道红色信号。现场的算法工程师忍不住惊呼:“这是我在脑机接口手术中见过的最强脑信号!”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小华正在梦境与科幻的天地间奋力奔跑。
患者小华是从陕西汉中农村走出来的有志青年。他一路坎坷,却始终有着超越常人的自律。就在他即将携手心爱之人步入婚姻殿堂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所有的美好瞬间破碎,跌入深渊……
小华不仅是科幻迷,还是跑步达人,月跑量上百公里。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曾经拥有6块腹肌、笑容灿烂的男孩,鼻子一阵发酸。手术前一天,他对我说,卧床近两年,最心痛的就是看着苦练出来的肌肉渐渐被脂肪吞噬,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早日重启健身。
他沉迷于科幻作品,津津乐道各类学者的预言:“美国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说2045年人类将实现脑机融合;电影《头号玩家》里设定2025年就能意识上传;英国老年医学专家奥布里·德格雷认为,到2050年,衰老甚至会成为可治愈的疾病……”他畅想着人类探索太空的未来,语气轻盈得像在描述另一重人生;他遨游于星际之间,也思考生命本身的含义……
我惊讶于眼前这个瘫痪在床的年轻人,身体虽被牢牢困住,思维却活跃得如鸟飞翔。他的神情中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淡定与超然,目光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反而透出对这个世界强烈的探索欲。正是那丰盛的精神世界,构筑起他内在的生命力。而在最危难的时刻,是这生命力,托住了他。
再过几个小时,小华将与心目中的英雄“Neo”合二为一,踏上一段充满未知的冒险旅程。
(四)
在距离成都千里之外的河南新乡原阳县的一个小村庄,我们跟拍了另一位受试者小董。
小董的家,院子里积着雨水,一群鸭子摇摆着蹚过泥水啄食。年近七旬的父亲将小董背到院子里,艰难地放到轮椅上。洪波团队每个月都要过来测试小董的康复情况。很难想象,在这样偏远闭塞的村庄里,正进行着全球最前沿的脑机接口技术的临床测试。
小董比小华早8个月入组受试。我们来到他家时,他正在院子里奋力蹬着一台特制的脚踏训练器。
不惑之年的小董,离婚后带着两个儿子,无奈地跟父母挤在一个屋檐下,让本已困顿的家庭雪上加霜。他曾是家中的顶梁柱,为了生计,只身远赴新加坡打工赚钱。他在异国他乡起早贪黑,生活上极其节省,经过几年的艰辛打拼,终于攒下钱准备带回家。他一天天数着归期,想象着家人团聚的喜悦。眼看就要回国了,他却在一个暴雨骤降的早晨,被一辆车撞飞,车祸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气动手套、哑铃、脚踏车……父亲为小董亲手制作康复器械,而且每天把他搬上抬下。每天都要多次扛起一百三四十斤的中年儿子,对于瘦弱的父亲而言,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小董内心无比痛苦,他是那么渴望为家人带来幸福,结果却带来了负担。就在万念俱灰时,他在网上看到了洪波团队为老杨做手术的康复视频。这如同一道暗夜之光,让他重燃希望。
他不断给研发团队发邮件。一天半夜,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拿起一看,顿时喜出望外:他收到了洪波告知他符合入组试验条件的回复。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暖流在心中涌动……
手术之后,小董积极配合康复治疗。他的卧室几乎被改造成了一个健身房。一个粗糙的铁架固定在床的上方,每天,父亲将他背到床边,固定好手脚,他就在那铁架上做全身力量训练。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每每让他汗流如注。最困难的是引体向上,他靠着胳膊恢复的那一丝微薄力量,带动全身沉重地、艰难地向上移动,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痛苦。他每引拉一次,铁架便会剧烈摇晃,发出的巨响仿佛是在替他宣泄身体的痛苦。那已不止是训练,更是一场与命运的肉搏。
脑机接口技术给了小董重建生活的机会,但它不是一个魔法开关,康复之路是艰难的,他要学习如何用意念驱动身体,并通过大量训练慢慢恢复运动功能。
除了在卧室的力量训练,他每天还要借助辅具进行行走训练。父亲为他戴上护具,把他背到院子里,用自己的腿抵着他的腿,一步一挪,蹒跚前行。每一步,都是这对父子为重塑人生而共同踏出的步伐。
洪波团队负责康复的工作人员说,小董是最刻苦最努力的一位。而我看着小董父亲佝偻的背影,隐隐懂了为什么小董比谁都更渴望能尽快站起来。
小董家门口那条泥泞的小路旁,几只鸭子正在水洼里悠闲嬉戏。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黄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它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也默默注视着这对父子的艰辛跋涉。
拍摄过程中,我们真实记录下了患者病情的关键转折。老杨和小董在植入电极并经历长期康复训练后,他们受损的神经网络,竟重新开始连接,不仅双手恢复了部分活动能力,双腿也慢慢有了知觉。尤其是老杨,在我们的镜头中,他从腿部仅有微弱感知,到能够坐在轮椅上完成交替抬腿,这一突破性进展,让整个研发团队倍感振奋。
(五)
人类大脑深邃而神秘,其中错综复杂的神经网络犹如宇宙般浩瀚无垠。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对神经科学产生了愈发浓厚的兴趣。
蒲慕明是神经科学领域权威,身兼中美两国院士,始终心系祖国科研发展。年过七旬的他,视野宏阔,思想深邃,仍活跃于学术最前沿。我们向他发出采访邀请,很快便收到回复,整个团队都很高兴。
蒲慕明从上海飞抵北京,一下飞机便直奔我们的采访现场。那天北京极热,他提前半小时抵达,衬衫已被汗水浸透,尽管面带倦容,仍坚持立即开始录制。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他不仅从专业角度给出高屋建瓴的见解,更让我们感受到一位科学家的格局与人性的温度。
蒲慕明强调,一切科研与社会发展的根本都应回归到“人”。“我们不应盲目跟随欧美国家以高端制药为核心的医疗路线,而应聚焦普惠性健康解决方案,发展实惠、有效、低成本的技术。”蒲慕明说,这不仅是一场技术路径的选择,更是一种价值立场,有望使中国在脑疾病治疗领域实现引领性突破。
蒲慕明是“中国脑计划”的领军者,以卓越的战略视野推动学科发展,同时也始终不忘科学普及与社会责任。我在B站上看到他做了很多关于不同疾病的科普视频。问及为何投入时间做这些“基础工作”,他淡然回应:“公众需要准确的信息,由我来讲,再合适不过。”
一周后,我们赴上海拍摄,在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再次见到了蒲慕明。
研究所坐落于上海徐家汇闹市中,却自拥一方宁静。前院是一栋典雅的老洋楼,穿过拱门,现代化科研大楼赫然呈现。该所由他多年前从美国归来后牵头组建,是中国脑科学研究的重要高地。
我们穿过略显陈旧却整洁的走廊,推开一扇朴素的木门。蒲慕明正在伏案工作,见到我们立即起身相迎。不到20平方米的办公室堆满书籍与文献,仅有的装饰是窗边的小盆景、学生手绘的贺卡和一座写着“宝藏老师”的奖杯。
除了蒲慕明院士,我们还走访了多位数十年扎根科研一线的学者与医者们——清华大学李路明院士,主持完成国内首例帕金森脑机接口临床试验,推动中国脑机接口技术从实验室走向病床;上海交通大学吕宝良教授,致力于构建全球首个脑电大模型,开拓人机交互新边界;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易正辉主任,长期投身精神疾病的精准诊疗,寻找临床与科研之间的转化之路;上海瑞金医院孙伯民主任,30余年运用脑深部电刺激术和脑机接口技术探索难治性抑郁症治疗新路径,已届退休之年仍孜孜不倦试破困局……
他们不仅是研究者,更是这片“无人区”的点灯人。
(六)
2025年,脑机接口技术迎来井喷式发展。这场技术热潮的背后,是中国科学家在该领域数十年的艰辛探索与持续积累。正如复旦大学教授王守岩所言:正是这种不忘初心的坚持,使我们实现了从0到1的根本性突破,为无数生命重新点亮了希望的曙光。
科研,从来不是冰冷的机器、代码的堆砌,而是一场蕴有诗意的创造;疾病,也不仅仅是医学研究的窗口,更是人类理解生命脆弱与坚韧、感知共情与勇气的入口。
历经数月的采访拍摄,虽终日奔波,却因深入脑机接口临床医疗的最前沿,而内心始终被一种巨大的使命感所充盈。我从科学家、医生与患者身上,汲取到一种坚韧和向上的力量。正是这份力量,支撑我不知疲倦地奔走,忘我地伏案工作。
从嘉陵江畔到黄浦江边,再至黄河沿岸,我们的镜头横跨中国多元的土地,记录下AI科技如何在这片江河大地间破土、生长。我们见证了脑机接口技术的飞速跃进,也记录着在全球化竞争与技术封锁的背景下,那些在“无人区”里探险的研究者,如何以非凡的勇气与韧性,一步一个脚印,在未知领域中埋下希望的种子。他们肩负起的,正是提升国家科技自信的时代使命。
正如蒲慕明推荐的《大脑之美》一书中那些绚丽的神经元图像所启示:大脑不仅是生物结构的奇迹,更是意识与智慧的深邃象征。科学的崇高,不仅在于解密未知,更在于照亮生命本身的壮美与尊严。科技正以温柔之手,重新奏响生命乐章。每一次科研突破,都是人类向内在宇宙迈出的坚实一步。
在我们的纪录片《AI重奏人生》尾声,老杨用单手弹奏起《我和我的祖国》。那一刻,仿佛成为扣人心弦的时代注脚,令我一次次潸然泪下。(作者系新华社纪录片《AI中国》制作团队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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