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太湖世界文化论坛·钱塘对话在杭州举行。论坛“高端对话”环节中，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Michael Spence（迈克尔·斯宾塞）与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黄益平，以视频连线展开了一场中美经济形势与人工智能革命的对话。 两人着重探讨了人工智能革命对全球经济可能的影响。以下是两人的对话，有删节。

▲太湖世界文化论坛·钱塘对话现场

人工智能潜力巨大

但需要在经济领域进行技术扩散

黄益平：哈佛大学杰森·福尔曼做了一些分析。他说今年上半年，美国经济增长了1.6%。但如果排除数据中心的贡献，经济增长只有0.1%，这正常吗？1.6%或2%的增长趋势可持续吗？

斯宾塞：如果深入研究美国数据，会得出一个结论，数据中心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增长消退后，经济就会回到增长不是特别好、不是特别强劲的状态。另一种说法是，人工智能随着时间推移，在经济中的影响力将不断扩大，并将带来越来越显著的生产力激增。所以，简单将其视为与经济长期增长无关，其实有失偏颇。

我个人认为，虽然人工智能短期内没有显著影响，但未来生产力增长的潜力非常大。最重要的是，如果要获得生产力激增，就需要在经济领域释放人工智能的潜力。这是技术扩散的问题。如果人工智能给科技和金融领域带来巨变，而像酒店业、传统零售、教育等大量吸纳就业的领域受到的影响很小，那么生产力激增就不会到来。我们就只能得到一个曾经一度强劲，但后劲严重不足的经济。一些人说，如果剔除科技股，股市的表现其实不好；如果剔除数据中心，投资数据其实不太好。但我认为，必须谨慎得出结论。

人工智能对经济的影响

比对科学领域的影响要慢一些

黄益平：请你快速评估一下人工智能的重要性。有人说，人工智能是一场普遍的革命性变革，就像发明蒸汽机和电力；也有人说，它只是技术和方法上的边缘创新。

斯宾塞：第一，我倾向于认为它相当重要。第二，我认为我们必须亲身经历才能知道答案。因为现在我们只能根据各方信息来推测。第三，非常显著、重要的进展正快速到来。我们谈论的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我们今天谈论的与我们明天拥有的可能会完全不一样。所以很难准确预测它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你应该也看到人工智能给科学和技术领域带来了巨大影响。比如，在生物医学科学中，Deepmind公司推出了AlphaFold人工智能，现在100多个国家的260多万科学家正在使用。在其他科学领域也有类似情况，如天气预报、材料科学等。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但我认为，可以肯定人工智能对推动各科学领域的进步具有革命性意义。它对经济的影响则要来得更慢一些。因为你要弄清楚怎么用，要试验，要改变现有的行为，学习新技能，改变商业模式、企业架构等。但我认为可以合理推测，只要使用得当，AI会带来非常巨大的影响。

现在大部分人接触人工智能主要都是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比如LLM和各种多模态模型。还有很多AI不是生成式的，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包括很多在科学中的应用。还有机器人技术，现在中美都有自动驾驶汽车，而且运行得相当好。与此同时，我们有了内置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机器人，现在它们可以和人类互动了，这可是第一次。

所以我认为，随着机器人技术持续进步，它们在经济活动中的痕迹会越来越多，机器人将能以人机协作的形式，越来越多地参与非结构化的日常环境。

人工智能有泡沫

但是一种“理性泡沫”

黄益平：对人工智能的大规模投资，你担心潜在的泡沫风险吗？

斯宾塞：我不是特别担心。我在最近一次谈话中将其称为理性泡沫。在硅谷，有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说法，那就是人们往往会高估重大技术突破的影响，高估它的短期影响，而低估它的长期影响。

即使是在正常时期，形成泡沫的一种原因是，高估了影响发生的速度。在2000年左右的互联网泡沫时期，我们就看到了这种情况。

但现在各方正在进行一场投资竞赛。在中国，大型科技企业之间有这种竞争，美国大型科技企业间亦然。我认为原因非常简单。如果你站在谷歌、微软、Meta或亚马逊的立场，相比过度投资或效率低下带来的损失，在竞争中沦为第三名所付出的代价过于巨大，所以他们都在以极高的速度投资。于是就有了投资浪潮。金融市场也随之跟进。但这不是不理性的投资。我之所以认为这是理性的，是因为这些投资决策背后的逻辑是，一旦被淘汰出局，就会付出比现在高得多的代价。

比如，Anthropic在3月份进行了一轮融资，当时的估值是600亿美元。9月，他们又进行了一轮融资，估值达到了1800亿美元。他们总共融资了130亿美元，市值真的能在5个月里增长3倍吗？很难回答。如果未来历史学家回顾这段时期并且说这有点泡沫，但不疯狂，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人工智能革命

将给全球南方国家带来机遇

黄益平：这场新的人工智能革命对全球南方国家有何影响？有人说，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追赶的机会。也有人说，因为南方国家缺乏能力，也缺少工具，他们可能会被甩得更远。

斯宾塞：简言之，会有积极的影响。但我认为需要一个思考框架，要把开发工具和开发应用方法区分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工具的开发将主要集中在中国和美国，因为其他国家在算力、人才、资源投入等领域都无法与中美相比。但要在现实世界使用或调整这些工具来解决问题，付出的成本则会低得多。可能也需要人才和一些基础设施，但不需要全球最大的云计算系统，也不需要成千上万颗英伟达芯片。所以我认为这会给众多全球南方国家带来许多机遇。这里需要一些关键投入，比如，需要普及电力，需要价格合理、稳定可靠的移动互联网。很多国家都有这些设施，但也有国家还有所欠缺。缺少这些，就用不了人工智能，这些国家就会掉队。所以起步较晚的国家担心这不会带来机遇，而会进一步拉大差距，这些担忧是合理的。

亚洲劳动力套利模式消退后

人工智能将带来重大机遇

黄益平：你说你要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斯宾塞：我要讲的故事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了哈萨克斯坦，他们正全力投入人工智能。他们认为这是巨大的机遇。去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的人类发展报告做了个调查，新兴经济体对人工智能的态度普遍比发达经济体更为乐观。

所以我认为，无论是机遇，还是人们对机遇的认知，都正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现在每个国家都必须解答几方面的问题：我们有资源、有人才吗？有能够抓住机遇的政策框架吗？我们能以负责任的方式减少风险、保护人们的权利吗？这些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在此过程中难免会犯错。但我的总体判断是，随着以劳动力套利为核心的亚洲发展模式逐渐消退，人工智能将给全世界带来重大机遇。拥有一个强大的潜在增长引擎作为替代可能非常重要。

市场经济引发的分配不均

在人工智能革命中可能改变

黄益平：随着人工智能的出现，很多变化开始发生。比如在就业市场，部分岗位被人工智能替代。在人工智能革命过程中，会不会出现一些分配不均？

斯宾塞：这确实可能发生。但这正是推动相关议程的目的，为人们提供强大的工具，提高他们的生产力，让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创造价值。这需要一个包容性的过程。我认为，仅仅依赖市场机制，完全相信它能自动产生最好的结果，不是正确的做法。全球化和之前的数字化本质上只是常规工作的自动化。但这确实产生了不尽如人意的分配结果。我认为，这次可能情况会有所变化。如果我们做对了，就不一定会重蹈覆辙。但我认为这需要我们努力去构建，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希望。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 陈龙 记者 陈馨懿

编辑潘莉 审核 高升祥